母子二人默然。
郑梦境轻轻拍着儿子,脑子里不住地想,此时的史宾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到底活没活下来?
“若史公公果真命丧海寇。母妃想要拿些银钱去犒赏他在宫外的家人,溆儿你说好不好?”
朱常溆叫她拍抚地有些昏昏欲睡,嘟囔地回道:“好,回头我也从自己个儿的私房里拿些银子出来,母妃一并送去。”
“嗯。”郑梦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希望史宾能够吉人天相,安全回来。
被京中人挂念的史宾,此时正和林凤儿站在甲板上。确切地说,是站在甲板上的史宾抬头望着爬上桅杆的林凤儿。
海风呼啸着刮过林凤儿的脸,粗棉布打在身上,一下下,竟也有些疼。她的脸上不再有恣意,而是满满的担心与凝重。
他们在海上已经行了好几日,透过林凤儿与手下的对话,史宾推测大概快到了他们的老巢。因林凤儿还是对他不放心,将人整日关在自己屋子里,所以史宾并不能看到海上是什么情形。但他想来,海上还是有诸多不为人知的岛屿,想要寻一处无人烟的落脚,当不是什么大事。
今晨,林凤儿还睡着,门就被“怦怦”敲得震天响。
“大当家!大当家!你快起来!出事儿了!”
林凤儿不满地披上了外衣,一时来不及贴胡子,只得拿外衣盖住了大半个自己。将门打开,口气不善,“何事?”自她横行于海,鲜少撞上有什么能称为“大事”的。
来报信的是那日在门口听壁角的半大小子,他指着东南的方向,“咱们家起了黑烟!”
林凤儿登时睡意全无,将门重重关上,飞快地给自己装扮。草草看一眼碎了一个角的镜子,确定妥当了之后,就将门重新打开,与门口守着的人擦肩而过,像个猴子一样地蹭蹭爬上桅杆眺望。
因门没关,被绑着手的史宾施施然地从里头走出来。那小子瞪了他一眼,“你出来做什么?进去!”
史宾看了他一眼,“凑凑热闹。看看是什么大事,会不会要我的命。”
小子五指并拢,作手刀状,“你要是不进去,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要了你命!”
史宾语出惊人,“你竟敢对你们大当家的面首下手?”小子愣在原地,琢磨着“面首”是什么意思。一晃神,史宾就走到了桅杆底下。
林凤儿在桅杆上看了许久才下来。她面色很不好,“全速前进,赶紧回去。家里出事了。”
方永丰问道:“那后头那条船呢?还要不要了?”有一个累赘在,总归快不起来。
林凤儿飞快地看了眼史宾,想了一会儿,“留着。”说罢将史宾往船舱那处一推,“进去里头,别出来。”
方永丰一直瞪着史宾,直到他人消失在舱房里头。“大当家,会不会是这小子趁咱们不注意,偷偷报的信?”
林凤儿摇摇头,“我都将他的手给绑起来了,怎么捎的信?何况那个死太监并不知道咱们家到底在哪儿。”
史宾回到舱房内,在缺了条腿的桌前坐下,双手虽然被捆,但手指却还是灵活的。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林凤儿方才擦肩而过时,对他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话。
“安分点,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海上的距离很难用肉眼来衡量,看着近,船却一连行了三日的路程。林凤儿他们赶到的时候,岛上已是一片狼藉,房屋全都被烧毁,沙滩上四处都是死尸。鲜血从沙滩上浸下去,渐渐竟透到了海面上,近海一片淡淡的血色,引来不少鱼。
林凤儿跪在沙滩上,呆愣地望着自己曾经的家园,脸上有些茫然。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不,不是的。左边那个穿着蓝色夹缬衣衫的妇人是她的乳母,这次出海前还挎着篮子硬要将自己做的馍馍塞给她,让她在船上自己开小灶。乳母边上那个手握柴刀,头朝下的男子,是她的乳兄,若不是乳母身子不大好,这次出海也要跟着一起去的。
沙滩上还有很多人,每一个林凤儿都认识。出海的时候,他们都来送行,而她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次定会干上一大票,叫大家好好吃上一顿。
现在自己回来了,可这些人却永远倒在了这里,再也不会起来了。
海寇们一个个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下船,往更深处走去。
辛苦盖的房屋全都被烧毁,虽然已经没了黑烟,却还能闻到刺鼻的焦味。众人开始慢慢搬开烧成一截一截的断木,看看底下还有没有人被埋着。
但是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了。即便是方满月的婴孩也被闷死了。
林凤儿突然醒过味来,疯狂地往村子里跑去。她的脚步踉跄,在柔软的沙滩上摔了几次,最终消失在村子的深处。
一块粗糙木质墓碑被一刀砍成了两半,在地上随意地丢弃着,林凤儿捡起墓碑,拉直了袖子用力擦了擦上面蒙上的黑灰,林门贾氏几个字露了出来。她幼年时亲手堆的土包已经成了一个坑,里头所有的东西都被挖了出来。坑的周围散落着已成白骨的尸首。
林凤儿跪在地上,将那些白骨拢在一处,“娘,娘。”她眼里的泪飞快地往下滴落,指甲缝里全是黑黜黜的泥沙,“娘,娘,娘——!”
不知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继而连成了一片。哭成渐渐震天般响起。
“谁!究竟是谁!”林凤儿提着用布包裹着的,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白骨。她双眼赤红着,面目狰狞,“我林凤儿定要叫他生不如死!”
海贼们将遇难者的尸首在沙滩上排好,夜□□临,提前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片沙滩。火星不时地爆出来,飞溅在人的衣服上,不多时,又灭了,只在布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洞。
林凤儿面无表情地站着,手里死死地握着火把。“是细作吗?”
方永丰将敌人不小心留在岛上被烧了一半的旗子交给她,“是陈三,领着佛郎机人上的岛。”他们清点了所有尸首,的确少了一个人。虽然许多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谁会做这件事,众人心里门儿清。
那个半大的小子哭成了泪人,“不会的!不会是我爹!”死的人里头,有他的亲生母亲,他父亲唯一的妻子。他朝林凤儿飞扑过来,抓着她的衣摆,哭喊道:“大当家,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的!!”
林凤儿硬着心肠,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扯开。她慢慢走上前,点燃了尸首身下浇了酒的干木头。
方永丰拽着那个小子的手,一字一顿道:“你爹早就让我们投靠佛郎机人,大当家没答应。他,嫌这里过得太苦。”
海风吹过,摸了摸火焰,旋了个身,火一下子窜得老高,几乎要烧上林凤儿脸。史宾赶忙用手拉开她。
“节哀。”
林凤儿面无表情的脸上一下子皲裂开来,“节哀?”她好似听见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当年明军与佛郎机联手攻打吕宋的时候,也是这般。”她指着被火焰吞噬着的尸首,眼中干干的,“若不是我乳母抱着我躲进木桶里,藏于暗道的水中,怕是我早就死了!”
她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温暖极了,但表情却好似寒冷地底钻出的恶鬼。“我娘为护着我,叫明军一刀当胸穿透。如今,那群蛮子竟连她的尸首都不肯放过!”
“你叫我怎么节哀?”林凤儿抓着史宾的衣襟,怒吼道,“你叫我怎么节哀!你说啊!”
史宾一反常态地抓住了林凤儿的手腕,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说出的话却极为伤人。“你有能力去报仇吗?”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没有遇难之前,林凤儿没有同佛郎机的一战之力,更遑论现在。即便以命相博,她身为众人的首领,也不可能让大家去赴死。做海贼,是为了活命,有钱过日子,不是为了死。
林凤儿松开史宾,“你说的对,我甚至没法儿替他们报仇。”她的声音凄凉,哀婉,充斥着无尽的绝望。
明知杀人的是谁,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力量和办法。
“你愿不愿意归顺大明。”史宾缓缓道,“我能保你,”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还有你们,都不会有事。”
方永丰死死地皱着眉头,“归顺大明?”他冷笑,“看来你在狗皇帝身边的地位还不低,竟能说出这等大话。我告诉你,归顺大明,绝无可能。”他的父亲就是死在明军手里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若降明,岂非不孝之辈。
林凤儿伸手阻止方永丰接下来的话。她死死地盯着史宾,“你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护送我去马尼拉同佛郎机人交易,若能寻到细作再好不过,当下就能杀了。”史宾脸上淡淡的,“我船上有圣上盖有玺印的密函,在马尼拉,佛郎机人不会拿我怎么样。而你们,与我同去的人,也会无事。”
林凤儿狐疑地盯着他,“密函?为何我们搜船的时候没发现?”
史宾浅笑,“若能轻易叫人找着,我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你若不信,大可上船进我的房内,从床头往后数第三块木板打开,密函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