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想。”柳岑笑道。
“我是嫁过人的……寡妇,你总不至于……”阮寄难受地道,“阿岑,你不要这样……”
“你不是说了要嫁给我的吗?”柳岑道,“我给了你四个月的时间,你却要反悔吗?”
她仓促抬眼,却对上他一双深冷的眼睛。
她摇摇头,“不,不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阿岑,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不能……”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柳岑忽然道。
她怔怔地看向他。
他的笑容已全然隐去了,从那深冷的眼神底里浮起了淡淡的疲倦。他钳制着她的手,倾身过来,两人咫尺之距,气息相闻,他低声地、颓然地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呢,阿寄?”
“早点告诉我,你是明白我的……早点告诉我,我就不会……”
她低垂眼帘掩住了哀伤的神色,轻轻地道:“阿岑,对不住,我心中对你,一直……”
柳岑却突然往她的唇上吻了下去!
她大惊之下连连后退,他却已经触碰到了那一片温软的唇瓣,还来不及体味,就看见了她那惊恐而难以忍受的眼神。他擦了擦嘴唇,一步步逼上前,而她一步步后退……
“你恨我吗?”他哑声道。
她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慌乱地捂住了嘴。
“你恨我吧,阿寄。”他道,“那也足够了。”
他今晚说话格外奇怪,往日里就算是恶毒言语总也有个伦次,今晚却好像是口不择言了。阿寄的腿撞上了床柱险些摔倒,堪堪扶稳了,而他看见她身后便是龙床,嘴角又扯出一弯冷笑来。
他欺了上前,身子俯了下来,将手去抓她的手——
她挣扎不开,却将手臂横到了自己脖颈上,而后——
亮出了一把匕首!
***
因为两人实在贴得太近,阮寄不得不将匕首扣紧了颈项,仰着脆弱的脖子看着他,说的话却仍然没有改变:“阿岑,你不要这样……你现在后退……”
柳岑眯了眯眼,却并不后退,反而徒手去抢她的匕首,一下子就扣住了她的手腕。骨骼间剧痛传来,迫得那匕首几乎要脱手,但她却使足了力气绝不移开,锋锐的刀刃即刻划开了颈上脆弱的肌肤,血珠渗了出来……
看见了鲜血,柳岑目光更深,一个用力便将她的手腕翻折了过去!
“啊——”她惨呼一声,终于再也抓不住匕首,却在失力的前一瞬将身子前倾,那锋刃就这样划过了她的肩头——
鲜血沾满了柳岑的双手,他突然间放开了她,而她已脱臼的手腕也软软地放开了。
一声轻轻的响,是沾血的匕首落在了柔软的氍毹上。他一脚踩了上去,冷冷地俯视着她。
那一刀划得不深,然而伤口却拖得很长,殷红的血还在止不住地流淌,她咳嗽了几声,便从肩颈之间泛起层层的血沫。
他看着她的伤,看着她的痛苦,面无表情。
“你想一想你的孩子。”他道,“你若是死了,他也要跟着你死。便连那个小太监也一样——我知道你是个大善人。”他干哑地笑了笑,“你忍心让无辜的人为了你去死吗?”
阮寄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手抠紧了鲜血淋漓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柳岑低头凝望着她。忽然间,一滴水渍落在了她的脸上,滑过血迹一路坠落了下去。
她看着他,那眼神却依然像是在怜悯他,好像只要他一回头,她就会立刻原谅他了一般……
可那又如何呢?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如果她不能给他他最想要的那种东西,那退而求其次又有什么意义?
他已经厌倦了做一个温柔的好人,从很久以前就厌倦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个好人。
“阿寄。”他顿了顿,“其实今晚叫你来,是因为雒阳城已经被包围了。
“就如当初我包围顾拾的雒阳时一模一样,我知道这是无救的。
“很有可能,我支撑不到明年正月了。”
他认真地凝注着她,目光莹然,他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阿寄,我——”他的话音几乎是虔诚的,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的罅隙,“我只是想告诉你,我……”
“你放开她!”
横空里一声断喝,陡然劈进了这死一般沉闷的空气里。
柳岑略微惶惑地转过头——
顾拾手执一把出鞘的长剑,正指着他的背心!
阮寄吃力地探出头去,见到顾拾的一瞬,脑海仿佛是劈过了一道闪电,让她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俄而嘈杂声音响起,张迎的哭喊声传进了她浑浑噩噩的脑中:“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张迎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刹那间将阮寄的神识拽了回来。她一眼看去,在顾拾和张迎的身后,还有十数名兵士……
“你放开她。”顾拾手中的剑很稳,声音却嘶哑地发颤,“你将张迎和阿雒绑在偏殿里,不就是要用他们来要挟阿寄吗?眼下你已没有什么筹码了——”
柳岑突然抱住床上的阮寄一个转身,双手卡住了她流血的喉咙,“你不要逼我,顾拾。”
方才片刻的软弱已消失不见,他甚至难以想象自己为什么竟会想到对着阿寄说出那些话。
他不可以说的。
***
南宫却非殿前前后后已全被包围。煌煌的灯烛灭了一些,重重阴影在辉煌四壁间浮凸出来,一时之间,竟辨不清这殿中到底排布了多少人。
顾拾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柳岑道:“袁琴已经在城外搦战了,你不知道吗,柳将军?”
柳岑冷冷地道:“那又怎样?你不是都已经潜进来了……”
“嗯,”顾拾竟然点点头,“我本与袁琴约定,十二月晦日发难,与他里应外合——不过我在却非殿前殿,却发现了一件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来一纸文书,轻轻地抖开。柳岑突然睁大了眼大喊:“顾拾!”
顾拾看向他。
“你……”他一点点地放开了阮寄,而后撒手将她往外一推,面如死灰,“你杀了我吧。”
顾拾连忙抱住阮寄,后者倒在他的怀里,已是半昏半醒。顾拾微微压低了眼眉,对柳岑道:“你既有这样的打算,我又为何要杀你?”
柳岑冷笑,“我原先是有这样的打算……若是明日我好好地投降了,我还可安慰自己是个识时务的英雄;可你却偏偏早了一日进来,你让我怎么撑持这脸面?”
顾拾看了一眼怀中的阮寄,轻声道:“不论如何,我不会杀你的。”
“——为什么?!”柳岑厉声大喊。
顾拾将阮寄打横抱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因为我答应过阿寄。她说,你对她很好。她求我,不要杀你。”
柳岑怔住。
他忽然瘫倒下来,将脸伏在了地上,肩膀不时地抽动着。很久之后,终于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呜咽。
那张纸在空中飘飘荡荡,最终缓缓地落了地。
上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密密麻麻——
却是一篇降表。
☆、第71章
元治二年冬, 雒城未雪。
正月元会前三天,柳岑开城投降, 袁琴也在同时停止了攻城。双方都保全了些许的颜面, 至少在迎接袁琴大军时,柳岑还可以衣冠楚楚地严阵以待。
正月元会,原先就筹措好的御极大典一切如旧, 然而御极的皇帝却换了个人——
站在北宫却非殿前的城楼上接受百姓的欢呼和番邦的朝觐,袁琴忽然明白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能让人高兴的事。
相反,它令人更加惶恐。
新帝登基, 定国号铖,改元初始, 以金为德。大赦天下, 赐民爵一级, 女子百户牛酒。
三月, 江南平定。至此中原收复, 大体无忧。袁琴下诏悉罢劳役, 士兵解甲, 流民还乡。西南羌民还偶有骚乱, 也不再派兵强攻,而是争取和谈。又两月, 鲜卑王送来贺礼,认袁氏为中原之主。
五月,始终被囚禁诏狱的柳岑迎来了一封诏书——命他携家族流放日南, 三代不得再入京师。
天下人都震惊于新帝的宽容,可与此同时,前朝的大户、颍川钟氏却遭到灭门,故尚书钟屿等人悬尸东市。
这些,阮寄都不知道。
她醒来时,正是寒风料峭的早春,在一间敝旧的小小卧房里,张迎和程钰正照看着她。
“……程伯父?”她微微讶异地低唤,孰料出口的却只是一阵短促的气流,令她不由怔住。
程钰注意到这边,转身惊喜地道:“你醒了?”捋着胡须走过来道,“先不要动,你颈上的伤口刚刚敷了药……”他顿了顿,“小心些说话。”
她咬住唇,抚了抚微微发痛的额角,环顾四周。简陋的卧房,几只小凳,一张漆案,空气里萦绕着浓郁的药味。张迎也凑了过来,开心地道:“姐姐你可算醒啦!我这就把阿雒抱过来!”
说着他走出门去,过不多时抱回来一个粉团团的小婴儿,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结实的妇人。张迎将阿雒抱给阮寄看,一边介绍那妇人道:“这位是邻家的大娘,这些日子多亏了她帮我们喂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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