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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 (苏眠说)


  张迎悻悻,阿寄忍不住走上前来拉了下顾拾的袖子,颇有求恳之色。顾拾哼了一声,这时候奉皇令特来送礼的中常侍李直在前堂里安排完毕了,过来向顾拾行礼,见到这女子,心下一转便也明白了她是什么人,连忙上前奉承:“这位便是外头传言的那位让殿下舍身相救的美娇娘吧?这不见不知道,原来真如仙子下凡,与殿下站在一处,真是一对叫人眼红的璧人!”
  这宦官突然窜到自己眼前来,阿寄吃了一惊,她平生未受过这样的谀辞,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求助地看向顾拾。顾拾清咳两声,冷冷地道:“仔细着说话。”
  “是,是!”李直立刻给自己掌嘴,但还是忍不住对阿寄道,“日后还要请姑娘多多担待!奴婢这里还有个信儿要透给姑娘——”他凑上前来,挤眉弄眼地压低了声音,却又刚好让一旁的顾拾能听见,“陛下在思忖着给齐王殿下纳妃呢……”
  阿寄一听便知道他背后的意思,移开了眼光,也不作什么回应。李直讨了个没趣,却还是弓着身子等她发话,哪晓得顾拾道了句:“劳公公费心了,可惜她说不了话的,她的事便是孤的事,你同孤说便行。”
  李直惊愕地直起身来:因了安乐公为她的那一跪,这女子在外界早被传得天花乱坠了,哪晓得竟然是个哑巴?李直是从前朝宫廷里过来的,还记得两朝宠妃秦笑的模样——他觉得这世上的男人都应该喜欢那样的女人,能说会笑,随手一个动作都是风情万种,而不该……至少不该是个哑巴吧?
  顾拾看了他半晌,走过来挡住他打量阿寄的视线,微微地笑道:“孤送中贵出去。”
  李直连道不敢,千恩万谢地告退,顾拾礼数周全地恭送他离去,又将殿中众婢仆屏退了,才回转身来,朝阿寄沉默地笑了笑。
  张迎毕竟还有几分眼力见儿,待人都散去了,才凑上来巴巴地道:“殿下?”
  顾拾眉心一跳,“不要这样叫。”
  张迎摸着脑袋笑了笑,“郎主。”
  顾拾“嗯”了一声。
  “郎主,您可知道奴婢在掖庭那边伺候的是谁?”张迎笑眯了眼,“您一定猜不着。”
  顾拾压根不想理他,揽着阿寄便要转身入内。
  “哎哎——”张迎急了,“是秦贵人啊,秦贵人!”
  顾拾顿住脚步,他不认识秦笑,只约莫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她为何留在冷宫里?”
  “她不在冷宫还能在哪里?”张迎理所当然地道,“不过奴婢还听闻,她就是长安城大乱的那一夜,在钟楼上敲丧钟的人。”
  顾拾静了一会儿,“明白了。”看见张迎得意的模样,忍不住去敲他的脑袋,“你啊,不要得意忘形。之前的事,多亏了你;往后我和阿寄,总还需要你多多担待的。”
  张迎赧然道:“郎主说哪里话来……”
  “殿下。”外边忽然有人通传,“袁先生奉旨来看您了。”
  阿寄一怔。方才李常侍不是已经传过一遍旨意了,为何又来了一个袁先生?疑惑地望向顾拾,顾拾却柔声道:“你先进去休息。”又给张迎递了个眼色,张迎终于得了机会亲近他的阿寄姐姐,带着阿寄就往里走。
  顾拾走到后殿,仆从已都退下了,只袁琴一个人负手立在殿中,抬头看堂上的香案。
  “这香案供的是谁,却不题名字。”见他来了,袁琴也不行礼,只淡淡地道。
  香案上的瓜果还是顾拾曾经偷过的,但他并未细看过。闻言望了过去,果然既无灵位也无画像,一盘瓜果摆放得很是莫名。
  顾拾想了想,“那或许是哪位前朝的宫人,偷偷为孝冲皇帝做的拜祭吧。”
  袁琴的袖子抖了一下,又痉挛地抓紧了。顾拾盯住了,他从未见过袁琴流露出这种失态的模样。
  只除了……只除了他母亲自刎的那日,说出那句话时……
  袁琴回过身来,面上换了一副微淡的笑容:“在下新得的消息,道是那鲜卑新王如今三十余岁,年少的时候曾在靖都雒阳为质。孝冲皇帝对他不错,让他入了太学,所以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也难免认识一些老臣。”
  “所以他才会帮我们?”
  “所以他才会帮我们。”袁琴欠了欠身。
  顾拾笑了笑,“朝代都改了两回,才想起来旧日的恩主。看来这鲜卑人的话,也不大能相信。”
  袁琴微蹙眉,“也不尽然如此。您知道,鲜卑内乱已久,大约檀景同也是自顾不暇……”
  “他想要什么?”顾拾打断了他的话。
  袁琴静了静,“眼下尚看不出来,他也不明说。只是鲜卑击败匈奴以后已不同以往,益州羌乱连年十分危险……在下只怕他要同我们……分一杯羹。”
  顾拾听了,却好像心头轻松下来,“分就分吧。”
  袁琴不能理解地看着他,“殿下!”
  顾拾笑笑,“袁先生,我同你不一样。什么天下苍生、家国大计,在我这里都是放屁。我只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杀了我想杀的人——剩下的东西,袁先生,你要拿走,也都可以的。”
  这是在与袁琴交代底牌了。袁琴愈听愈觉心在下沉——他为何要这样说?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多少?
  顾拾回看他一眼,“鲜卑的使团大约何时能到?”

☆、第31章

  顾拾与袁琴两人商议到很晚, 待从后殿出来时, 已是更深露重, 薄凉的月色覆在早开的梨花上, 纤细透明的花瓣在寒冷的春风中飘摆。走过几重风铃送响的回廊,外厢的仆从都睡了,却见寝殿里还留了一盏灯, 在暗昧的帘帷底下,沉默而温顺地亮着。
  少年的心好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 既疼, 又潜生了柔软的期待。他不自觉加快了步伐进去,灯火荧然, 案前的阿寄正背对着他在读书,好像并未听见他进来。
  顾拾玩心上来,蓦地窜到她面前去摆了个鬼脸,谁料对方仍然一动不动, 他拧着眉仔细一看,原来她竟睡着了。
  她一手撑着头, 一手还拿着书册,双眸微阖,长长的眼睫在烛光中微微颤动,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柳眉蹙了起来,苍白的肤色里透出倦容。
  顾拾一点点地将那书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翻了翻, 却是一册老旧的《礼经》,不由哑然失笑,想自己真是请了个女夫子。旋而又莫名觉得骄傲,他的阿寄出身书香门第,学通五经,比他自己可是强多了。
  他放下书,将手环过她的腰,悄没声息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身子骤然失重之下她却立时惊醒,双手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脖颈,而后才反应过来,眨了眨柔倦的眼温顺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回来了。
  他笑了。
  也许这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夜晚,一个微冷、有花、吹拂着春风的寻常的夜晚。但他的笑容却那样地真实而夺目,连带着这个夜晚仿佛都有了温度和触感,她的脸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藏好了自己的小欢喜。
  他将她放在床上,俯身亲了她一下:“是我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手悄悄地伸出来,牵住了他的衣角。
  他在床边坐下,为她将散发捋了捋,她实已睡得有些迷瞪了,却强睁着眼睛依依地看着他不松手。这数月以来,他得了自由,却也愈发忙碌,她虽是每晚都留着灯,却也经常等到困倦也等不到他回来。她看见他的眼角也隐着淡青的疲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又低下头,自己往床里边躺了过去。
  他笑笑,自去洗漱,而后回来,悄然吹熄了烛火。
  身边的床褥微微一沉,少年的身躯覆了上来,瘦而结实的胸膛贴上了她的脊背。她安下心来,闭了眼,便听见他低缓的声音:“阿寄。”顿了一会儿,“那什么纳妃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本来屏了声息听他说话,听见是这句却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李直白日里那句话她都要忘记了,偏他记性好,劳累了一整日之后还能提起这茬来煞风景。
  顾拾仔仔细细地听着她的气息,感觉她像是笑了一下,又摸不清她的想法,不免忐忑起来,“眼下顾真也只能听我的,他不能随意给我塞人。而况,而况我……我已经有你了。”
  我已经有你了。
  话未出口时便觉舌上干燥,想收回已没了余地。原本该说得更坦荡、更潇洒一些的,偏偏在这昏暗的床笫之间,声音都发了颤。而又因为她不能以言语回答,顾拾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埋怨,心里放空了一瞬之后,突然一转身压住了她。
  迷蒙的月光照落下来,被褥里还未得暖,就又透进了微凉的风。他压在她身上,双手扣在她两侧,深而柔和的眸子执着地盯着她瞧,好像一定要盯出一个答案。
  她还未反应时,他却又反悔了一般,忽然低下身子来在她颈间蹭了蹭。她痒得很,想推开他,手却被他抓住了钳制在枕畔。
  “我知道我是个祸害。”他的语气很认真,眼神却不敢看她,“可我就祸害你一个。”
  她忍不住笑了。笑容温润,仿佛林间的阳光,眼底浮着安静的春雾。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成了在那林间迷途的旅人,一不小心坠落深渊了,却还被这温柔的雾气托着,一点也不晓得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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