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还真是不希望她出点什么事,让程驰跟朝廷之间的隔阂变得更大。
所以他吩咐小太监送将军夫人出宫时绕了一下路,他也就能隔着小花园远远的看上一眼。
他只看了一眼,原本的漫不经心就尽数散去, 整个人换上了一种完全不属于帝王的气场——像是夜鹰, 像是毒蛇,那是生活在黑暗中的夜行之物才有的气势。
然而这气势只是一闪而逝,就落于茫然。
这就是新任将军夫人了。
这张脸,倒是似曾相识——不,应该说,别来无恙。
沧溟水榭的锦地罗。
小太监只是被吩咐带将军夫人从这里走一趟,他要假装不知道皇上在看,因此一路目不斜视没有停下来行礼。
倒是田妙华迎上了那双目光,相比于皇帝的惊讶,她却是早就知道可能会在这里遇见的是什么人,因此只是略略施礼便继续跟着小太监走出了那双视线。
——时隔这么多年,想不到当年的宿敌,却以这种微妙的身份关系在这皇宫大内里遥遥相见。
……
燕芙欢今日是盛装打扮过的,常年出入宫中的缘故,她看惯了宫妃的华丽衣着和浓艳红妆,也深以此为美。今日一身飞金走绣的胭脂红长袍衣裙,金钏步摇,妖娆浓妆,隆重而华丽得宛如一个新嫁娘。
她紧张地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坐立不安地频频看向大门的方向。
程驰的身份不适合随意进出后宫,皇后特地找了一间偏僻的院子让两人见面。她又不用担心燕芙欢会对程驰做什么,就只派了方才的老太监盯着他们两人别太出格。
程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燕芙欢那颗悬着的心狠狠地一缩,便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即使相隔再多年她也忘不掉他的身影,自那年她唯一一次跟随圣驾御猎险些坠马被他所救,那威武的身姿就印在了她眼底,每次见到他时心脏砰咚乱跳的感觉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程大哥!”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向他飞奔过去,飞扬起的衣袂像一只红色的蝴蝶。
这画面倒是美的,可刚走进来的程驰就像看到了一只有毒的大扑棱蛾子迎面扑来,头皮微微发炸,想都不想就避开了。
这样的场面似乎不久之前才刚刚发生过,那还是在沧田县,那个远离过去的惬意的小县城,许小桃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他那么慌乱的躲开,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躲到田妙华身后。
可就连这样的场面与此时此刻相比也美好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当他面对着燕芙欢,无论怎样压抑心里的厌恶也还是渐渐溢满出来,像一条条黑色的触手将他拉回四年多以前那段连回想都不愿意的日子。
而这个女人,她究竟是有什么脸在做了那件事之后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站在他面前?
四年前他忍下来了,因为皇帝的劝阻求情和燕国丈在朝中的地位。他知道他若一意追究下去只会让皇上夹在中间难办,皇上一日还没有握紧大权,燕国丈就能轻易地掀动朝纲,朝中不稳于天下大局无益。
程驰是经历过朝局动荡的日子的,当今皇上无论是功是过,他能抓稳大权对天下来说就是好事,就不必经历另一次动荡。
所以他忍,可燕芙欢凭什么认为忍下了杀妻之仇的他就能轻易的让这件事过去了?就能够心平气和的来与她见面了?
“燕小姐,请自重。”他努力板着脸,因为若不是这样就会把心里的憎恶都表现在脸上。事到如今他不想横生事端,就这么见完最后一面从此桥归桥路过路。
燕芙欢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总是对她敬而远之,给她的满腔热情泼冷水。可是越是这样她越没办法放弃,他跟她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不会见了她和爹爹就溜须拍马,脊背永远都挺的那么直,那么伟岸正直。
连他对她敬而远之的样子都让她那么心动。
“程大哥,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这么多年你都不肯见我,还在生我的气吗?”
程驰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跟这个女人相处的每一刻,交谈的每一句话都在消耗着他的耐心——她害死了一个人,害死了他的妻子,他孩子的娘亲,甚至于当时两个孩子也差点没能活下来,先天不足身体虚弱了那么多年。
这种险些一尸三命的事,在她眼里他就只是生完了气就应该原谅她了?
许是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太可怕,燕芙欢终于瑟缩了一下隐约有点害怕,半是服软半是嘴硬地道:“那个女人的事也不能怪我啊,我不过就是召她进宫来见一面,谁知道她回去的路上会出事嘛!她什么时候生孩子又不是我能管的,说不定是轿夫没抬好摔着她了呢?那难道也是我的错吗?”
“够了!”程驰额上绷起青筋,他突然的喝止让老太监紧张起来,跨前两步隐约想要挡在两人中间。虽然没人会认为程驰在沉寂了四年之后会突然犯傻去伤害燕芙欢,但也不得不担心他会一时情绪失控。
燕芙欢被程驰吼得愣了片刻,他对她一直很冷淡,但却从来没有凶过,她没想过程驰居然敢吼她。不可置信的神情很快就被恼怒替代,一瞬间就让她把一切都丢到了脑后,美目瞪圆怒视着他问:“你敢吼我?你竟然敢吼我?我都已经这么委屈讨好你了,你就这样对我?——是啊,那个女人死了,谁让你娶她不娶我!”
老太监听得毛都炸了,这小姑奶奶怎么一急了什么都敢说啊!
他一面拦住燕芙欢一面对程驰道:“程将军,今日你且回去吧,燕小姐怕是有些乏了。”
程驰巴不得能少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可燕芙欢等了四年才再见到他,怎么肯就这么匆匆见上一面话都没说两句就让他走。她想拦住他,然而老太监已经先一步示意宫女挡住燕芙欢,她推了两下推不开,眼见程驰头也不回就要走出去了,心里一急便嚷道:“你站住!别以为你今天走了,事情就这么完了!我能召以前那个女人进宫,就能召现在这个女人进宫!告诉你你来之前我就见过她了,你以为你回家还能看得见囫囵个儿的她吗!”
她一着急就口不择言,程驰果然停下了脚步,然而回头投来的却是吃人一般的目光,吓得太监和宫女纷纷挡在燕芙欢面前。
程驰眼中映着燕芙欢有些后悔却又死犟着不肯改口的神情,脑中却有片刻空白——妙华进宫了?
不可能。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的,可是随即却想到今天皇上召他进宫的时间很早,虽然作为一个臣子候着皇上下朝也无可厚非,可是等的时间未免有些久。
这段时间,足够召田妙华进宫了。
他眼前一黑,双脚明明还稳稳地站着,脚下的地面却像是开始崩裂。
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仿佛都在崩裂消失。
太监和宫女们的心都在提着,生怕下一刻程驰就会扑过来直接撕了燕芙欢。
然而这一幕并没有发生,程驰的大脑在反应过来之前,双脚已经先向宫门的方向迈去,根本顾不上多看燕芙欢一眼。
脑中一片空白的他在皇宫里奔跑,完全听不到一路上侍卫的警告,在宫门外顺手夺过了某家仆从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一路策马扬鞭飞奔向将军府。
他耳边风声呼啸,却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越跳越乱越跳越急,四年前的一幕幕跟这几个月以来的记忆混杂在一起,只要想到一点点可能性,倘若妙华也遇到什么不测——
他没有办法理智的思考,顾不得田妙华是不是身怀武功,整颗心已经牢牢地被恐惧抓住。
田妙华前脚刚刚进了将军府的大门,玲珑就跌跌撞撞地跑来抓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紧张地问:“夫人您回来了!您没事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们有没有给你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田妙华笑着摸摸玲珑的头,“你把皇宫想成什么龙潭虎穴了?天下可是有王法在的。”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田妙华突然觉得“王法”这两个往日跟她没什么关系的字还真是不错,它把当年的修罗牢牢的困在了王位上,连这当年宿敌的匆匆一面见得都如此规规矩矩。
最妙的是,两个字只困住了皇帝,却困不住她。
玲珑可是被她这轻描淡写的话搞得心焦,苦口婆心地说着:“夫人,那里可是皇宫!在皇宫里哪有什么王法?皇后娘娘自己就是王法啊!您千万不能不当回事啊!”
“好好,都听你的,我下次一定小心。”
夫人应得如此轻巧,玲珑却更愁了——难道说真的还要有下次啊?
两人才刚要进屋去门外便马嘶长鸣,程驰从外面直奔进来,混乱成一团的头脑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像有什么终于崩断,他冲过去将田妙华一把拉进怀里,按进起伏不定的胸膛。
这么久以来的恐惧,那些心存侥幸却又提心吊胆的日子,在这一次却无限的接近了现实。
玲珑见到这样的情景赶忙低头退下,田妙华听着程驰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的双臂勒得她有些难受,她轻轻动了动想要挣开,但程驰没有给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