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峥剜他一眼:“你还不愿意了?那我换个人缠就是了。”
湛明珩笑一声,换双臂抱紧了她,眼光顺着她的衣袖望进了那一层薄纸,没再说话。
纳兰峥这一夜没大睡得着,因怕惹湛明珩起疑,也不敢翻来覆去地折腾。却奈何他敏锐至极,察觉她不成眠,竟骂她是否惦记上了旁的男子,她只得推说是天冷给冻得。他便搂了她睡,一下下拍抚她的背,哄毛头婴孩一般。
如此倒真睡了过去,却睡了不多时复又醒转,一眼瞧见身旁空荡荡的没有人,她当即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寻。
哪知尚未出山洞,便透过那临时搭就的藤草木门的缝隙望见了外头的景象。
皓月当空,老树下燃了一堆枯木,敞亮的火光里,她瞧见那人仰头喝空了一坛酒,继而拎起搁在脚边的另一壶,三两下启开了封坛的顶花,手一侧,将酒液郑重而缓慢地尽数洒在了泥地里。
一面道:“老大不小的,也该娶妻了,记得找个美娇娘,来日带给我瞧瞧。我喊她一声嫂嫂。”
他的语气含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纳兰峥的眼眶霎时一热,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袖子里,未有机会烧毁的信。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了。他本就聪明,又太了解她,要瞒他什么,实在太难了。
她紧紧扒着手边的藤条,知晓他此刻心内苦痛难言,或者不上前打搅更好一些。湛明珩却未久留,做完这些便拿灰泥熄了火,转身就往回走了。她回奔不及,因此被他逮了个正着。
面面相觑里,两人谁也未对自个儿这番举止作出解释。
良久后,是纳兰峥先伸手抱紧了湛明珩,她说:“……我们要活下去。”
湛明珩缓缓眨了一次眼,一手揽紧了她,一手轻抚着她的鬓发道:“嗯,活下去。”
北风卷地,枯叶漫天,这一年冬当真太冷了。
她躲藏在他的怀中,却将眼光投放得很远很远。这一刻,她好像不止瞧见了湛允,还瞧见了贵阳上万将士的英魂。
那条路上荆棘满布。他们在浴血奋战。他们的刀锋势如破竹。
大穆的山河腐朽了,总得有人将它劈开来,叫那高高在上,视众生如蝼蚁的人看个清楚,这峥嵘岁月皎皎舆图里,谁才是真正的操刀人。
……
湛明珩的“死讯”传开不久,大穆的天就变了。
湛远邺的姿态看似十分沉痛,称尽管此前太孙被废,却毕竟是湛家的血脉,且此番亦是奔波劳碌,未有功劳也有苦劳,因而曾派亲卫前往贵州,欲恭迎皇长孙回京。却不料皇长孙自知罪孽深重,还道是朝廷意图拿他回去治罪,因而一路逃窜,最终意外葬身悬崖。此等结果,着实令他痛心万分。
继而又摆出一副要替湛明珩收拾烂摊子的模样,处置起了北域与西境的战事,及大穆朝同狄王庭的恩怨。废太孙刺杀狄族老王,并将此事嫁祸与王庭世子,致使狄族内部险些掀起一场浩劫,对此,新王声称绝不轻饶。历经多时谈判,为保大穆根基,及民生安乐,无可奈何之下,湛远邺最终只得与狄王庭的新王签订协议,割让大穆西境以图休战。
穆历贞德三十一年元月,大穆与狄羯二族历经大半载的战事终得了结,却因此痛失半壁江山。西境一线,南起云贵,北至川陇,尽归异族所有。
纳兰峥与湛明珩得知消息后,沉默之余,也觉实在情理之中。
卓乙琅此人,本不会做无利可图之事。此番对湛远邺鼎力相助,且因湛明珩与他兄长那一招,闹了个老王身死的意外,打乱了他在王庭稳固势力的步调,如何能不讨点甜头回来呢。
至于湛远邺,一则吃人嘴短,二则,湛明珩此前活跃于西境一带,民众多少瞧在眼里,他欲意只手遮天,总不能杀干净了百姓,如今将这半壁江山拱手让人,也算天高路远,以绝后患了。
他如今尚未彻底站稳脚跟,只得在卓乙琅跟前暂且退一步。
卫洵已归京多时,为避免暴露,始终少与两人消息往来,此番时局落定才传信与湛明珩,称如今风浪平息,催促他尽快出山,该干嘛干嘛去吧。又与纳兰峥说,此前已对外宣称她下落不明,恐凶多吉少,这几日便将她的鞋送回京城去,以示她或是躲藏在山里头时给大雪天找食的狼吃了。待魏国公自北域回京,自会寻个恰当时机与其言明真相。
如此说法倒是十分贴近事实。毕竟在湛远邺看来,此前两人的确失散过一段,且湛明珩在此期间受了卫洵一箭,如若说后因伤势过重未能与纳兰峥碰头,也并非怪事。而纳兰峥独自逗留山中,给狼叼去再合情合理不过。
倘使针对她的下落故技重施,拿具假尸体回京,反倒容易叫湛远邺心生疑虑,细查之下露了馅去。
两人得到卫洵的消息后,便起早将山洞里的物件焚烧了个一干二净,将此地恢复原貌后,处置完了踏足下山,竟是因此有了几分山上一月,人间十年的沧桑之感。
只是哪怕彼此心照不宣,晓得如今是失势亡国,前途叵测,两人却俱都不将心绪不佳的话挂在嘴边。
纳兰峥戏说此山乃人间仙境,来时身在大穆,去时便入异族。湛明珩就没脸没皮地接话,只道仙境不够“仙”,尚且缺些火候,竟未能将生米煮成了熟饭。气得纳兰峥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
敢情她十四岁了,他便能成天将荤话搁嘴边了不成!
愈往下,积雪便愈少了,步至山脚时已瞧不见雪白,斑驳的树干上偶见抽出的嫩芽,倒有股枯木逢春的意味。
两人正闹着呢,却是往前头一瞅,忽见那乱石堆里似有异样,好像趴了个什么人。湛明珩下意识将纳兰峥往身后掩去,待眯眼瞧了个清楚,才叫她留于原地,继而蹙了蹙眉当先上前。
人已昏厥了,穿了一身黑衣,浑身皆是淋漓的血迹。湛明珩伸手往他脖颈探了探,发觉气息尚存,抬手将人翻过来后便是一愣。
纳兰峥远远见他神色有异,道是出了什么事,赶紧上前去,瞧了一眼也是一愣。
那人的脸不知遭受了什么,一片血肉模糊,面目已毁得辨不大清晰,但因此人留给人的印象太过深刻鲜明,她还是隐约认了出来:“卓乙琅?”
湛明珩摇摇头,一字一顿地答:“是……卓木布玛西尔纳尼塞巴多青琅。”
纳兰峥:“……”
第76章 涅槃重生
要记得住这名字, 纳兰峥真觉难为了他。只是如此倒也明白了“卓乙琅”此名从何而来。真正的王庭世子将名化繁为简该叫“卓琅”,他在里头加个“乙”字,是为居于次。
见她傻住,湛明珩便继续解释:“你记个简单的,叫‘卓木青’便是。”说罢十分自豪地道, “他不曾有过汉名, 上回碰面我嫌这名太长, 取了里头的字随手给掰了个。”
“……”还真是挺随手的。
卫洵留了几名手下与两人, 数目不多却倒各有神通,里头有个叫李槐的,三十年纪,是精通医术的能人, 便被湛明珩请来救人。
纳兰峥未对此有异议。卓木青此前便与湛明珩有过合作, 如今显然是遭了难, 他们没道理袖手旁观。且论及私心,救醒了指不定还能晓得些对他们有利的消息。
两人将卓木青暂且留在了外边,随即择了个附近的城镇去探探如今的形势。这关头入城都得严查, 瞧见个可疑的,把守的狄人便要上前搜身,亏得湛明珩与纳兰峥除却贵阳外, 未在旁的地方露过脸,因而扮作商旅蒙混了过去。
江山初易,城内尚是兵荒马乱的景象,狄人奔了马四处清查扫荡, 马蹄子踩了人也不管。在大穆朝排得上号的地方官皆已脑袋落地了,至于底下那些,甘心投诚的便被放过,反抗的照样除死。较之文官,狄人对武将稍稍客气一些,尽可能地劝降。只是武将里头多宁死不屈的刚烈之士,因而几日下来,也差不多干净了。
如今虽不可说国破,但于西境的军民而言,他们已是朝廷的弃子,与亡国也无异了。不愿做亡国奴的便怀了殉战之心反抗,结果自然是被镇压。
当然,总归是有惜命的,因而投诚的士兵也不在少数。自古枪下不斩降兵,狄人便将他们整束起来,再打散了重新编制,一面广发募兵令,招新兵入伍,似乎预备来场清洗。
两人行于街市,偶然听见一位七旬老人训斥自个儿要投诚的孙儿,说:“倘使咱们大穆的百姓都降了,这天下还有大穆吗?”
随即听闻“哧”一声入肉响动,湛明珩回头望去,就见那须发霜白的老人倒在了血泊里。他攥了拳头,逼迫自己扭过头来。
这些傲骨铮铮的平民百姓欲粉骨碎身以全家国大义,以他身份立场如何会不痛心。可如今他行走刀尖,便是有那救人的心,也是力不足。倘使冲上去闹起来暴露了,那么包括湛允在内的一切牺牲皆是白费。何况这般的杀戮太多了,唯待来日以战止战。
两人在城中走了一遭,因四处生乱便未久留,晓得了大致的情形就回了城外一处及早安排了的,以供落脚休憩的土房屋舍。屋舍的主人因战乱举家逃奔了,几名手下便暂且将此地拾掇了出来,好生布置了一番。因而外边看来寒碜,里头倒是不简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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