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气得险些要拿手指头去戳他鼻梁骨,却思及这些个“良民”此番为救他于水火危难,竟不惜将家底也给露了,只得一码归一码回头再算,未有发作。
那老伯刚欲再开口,忽然被他按了肩膀止住。见他动了动耳朵,细细听了一会儿,打了个手势示意南面来了人。
老伯点点头,慌忙将二人往自个儿家中引。
马蹄声很快便朝这向趋近了,燃旺的火把将四面照得大亮,一时间角角落落人影幢幢。
老伯手忙脚乱一阵,寻思着该将他俩藏去哪,半晌张大了嘴,作一副恍然大悟状,拉了湛明珩就往后院跑。挪开墙根一堆杂物后,赫然现出一个小半人高的狗洞。
纳兰峥瞪眼愣在那里,继而仰头望湛明珩脸色。
这着实太屈辱了,便他不是皇太孙,只是个普通男子也绝无可能忍受。她瞧见他垂眼盯着那狗洞,目光呆滞,吞咽艰难。
却是外头的人已下了马,一家一户地搜查了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老伯一推二人,以唇语无声道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湛明珩的喉结动了动,咬牙牵了纳兰峥弯身下去。
老伯方才将杂物匆匆安置回原处,便有一队士兵闯进了后院来。打头的一身黑衣劲装短打,蒙了大半张面孔,进到这简陋的四方小院后便一眼盯住了墙根。而后缓缓上前来,笑了一声道:“这位老伯,三更半夜的,您在后院里头做什么?”
来不及脱身离去,姑且猫腰躲在矮墙外的纳兰峥与湛明珩对视一眼。
这声音……是卫洵。
老伯低哼一声:“我自家的院落,起夜上个茅房也与你这贼人有干系?”
卫洵霎时没了笑意,一面吩咐手下搜人,一面抽了柄匕首,拿刀尖抵着他的喉咙,冷声道:“说。”
“我呸!”
一口唾沫吐出,卫洵向后让了让,眉头一蹙,手中匕首已有按下去的势头:“人在哪?”
“有刀子了不起?有本事你就剜下来!”他冷笑一声,“狗娘养的东西,来啊!”说罢还朝前凑了凑。
纳兰峥的手心渐渐沁出了汗来。湛明珩松开她的手腕,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躲好,随即缓缓站起,似乎预备现身了。
院中一队士兵笼统七人,他有把握十个数内按倒他们,却恐怕得为此惊动城中其余叛军。这些人身上显然带了烟火弹,临死一刻很容易抛掷出去,何况此地还有卫洵。
可如此情状,倘使他袖手旁观,便实在枉为了人。他做不到。
却是方才起身至一半便听一墙之隔外的卫洵一声低喝:“别动!”
湛明珩眼睛一眯,停下了动作。纳兰峥也是一脸茫然。同窗数载,她多少了解卫洵的底子,他应当察觉到矮墙外边有人了。只是听这口气,怎像另有打算似的。
忙于搜查的士兵齐齐静止,回头看头儿。卫洵瞥他们一眼:“我叫这老东西别动,你们停个什么?继续搜。”
众人便举着火把一通乱砸,很快发觉了犄角旮沓处的异样,搬开杂物后向卫洵回报。他回头瞧一眼那狗洞,死死盯住了眼前的人:“当真死也不说?”
老伯显然已没了耐性,翻个白眼道:“要杀要剐的来个痛快成不成?小伙子,你这手脚慢的,我都替你将来媳妇急得抹把汗!”
“……”
卫洵的目光冷了几分,手腕的力道却松了,收了匕首转头看向方才卸下铠甲,预备穿过狗洞的几人,叫停了他们:“长点脑子,他皇太孙是你们,能钻这东西?”
猫着腰跃跃欲试的几人霎时僵在了原地,又听他道:“下一户!”
“是!”
一行人便匆匆撤了,落在最后的卫洵走出几步复又回过身来,瞧了那狗洞一眼,随后淡淡道:“老伯不必替我将来媳妇操心,倒是您,得好生记着方才的硬气,莫回头换把刀子便软没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人走干净,湛明珩与纳兰峥才下了酒窖,走了燕春楼的地道出西城门。那地道的口子在一处密林里头,距城门不大远,但黑灯瞎火的倒也不至轻易被发现。
湛明珩当先掀了草盖,方才探出半截身子便险些被一只正在刨地的马蹄子当头一挠,亏得一闪躲开了。爬起来见是匹通体栗色的纯种半血马,不知谁人备在此地的。
他被气笑,低声念一句:“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马。”
好歹说完还记得回头去抱纳兰峥,将她拎起来后替她捻去了发间的草叶与泥巴,随即拉她上马,拥过她低声道:“你可闻着了一股酸气?”
纳兰峥皱皱鼻子,嗅了嗅,摇头道:“哪来的酸气?”倒是有股马骚气,没有酸气啊。
湛明珩冷哼一声:“醋坛子翻了你也不晓得。”说罢一扯缰绳,驾了马疾驰而出。
“……”
邻城的城门俱都封了,两人为此只得走山野。纳兰峥着实太累了,如此颠簸竟也睡了过去,再醒来天已蒙蒙亮,听见湛明珩在耳旁低声道:“醒了?”
她点点头,尚且有些迷糊,揉揉眼才看清此地仍是一处山林。腊月时节,道旁皆是灰黄的枯草,天际的云堆叠得极低,阴沉得像要下起雪来。
湛明珩拿脸蹭了蹭她冻红的鼻尖,问道:“记得如何骑马吗?”
纳兰峥闻言一惊,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扭头去看,却被他一手拨回了头,随即听他道:“别看了,追了大半夜了,是埋伏在城外的杀手。”
两人相识多年自然是有默契的,因而不必多费口舌解释。她只点点头道:“我记得。”书院先生教的东西她都记得,只是从未试过罢了。
“好。”湛明珩垂首亲了一下她头顶的发旋,哄小孩似的,“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寻你。”
她默了一默,红着眼威胁道:“你若不来,我回头便去投奔卫洵。”
他脸一黑:“你敢?我死也得死在温柔乡里,没有不来的道理。”说罢将缰绳和一柄匕首交至她手中,一个翻身跳下了马背。
纳兰峥险些身子一歪栽倒,紧紧抱住了马脖子才勉强扶稳当了。她竭力把控了平衡,攥牢缰绳,没有回头去看。
这时候留在湛明珩身边只有替他添乱的份,她耍不得性子,也不敢留恋多瞧一眼,免得心底畏缩。
马奔得太疾了,亏得山道是直的,也少有坑坑洼洼。纳兰峥小心翼翼牵扯着缰绳,浑身紧绷,如是两刻钟过后便觉腰肢酸软,胃腹翻腾,大腿内侧也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反倒时辰久了才好过一些,凭借一股麻木的劲头支撑着,直至日头高了,实在渴得发晕,才死死一勒缰绳,勒停了马,去山里寻水源。
寻水源,找野果,对在云戎书院念了五年书的她而言实在不难,却是马易下不易上,易勒不易驱。纸上得来终归浅薄,待她歇息完了,才发觉这马等同是废了,她哪里也去不了。
但若将它留于此地,无疑是个威胁。她便照葫芦画瓢地学了湛明珩,扎了马一刀,叫它自个儿挑了个方向跑了,随即扭头步入了深山。
这般转悠了大半日,天色昏黄时分才找见了一处合适的山洞以作栖身之所。
山里头有不少天然的山洞,却只这一处临近水源而背逆风向,且四壁结实,无坍塌之险。她拣拾了些树枝与细草以供晚些时候取火,便浑身瘫软地窝进了里头。
夜色渐浓,北风呼号,漫山遍野的枯草被卷起,打着旋儿团绕飞舞。积压了整日的雪终于落了下来,起头是细密的一粒一粒,继而便成了缕。
纳兰峥择的这处山洞背风,可这般情形也不能暖和到哪去,她想爬起来生火,却是身边没有火折子,钻木取火又颇费力气,未等钻着便先听见一阵整肃的脚步声。
这般的整肃若非军队,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了。她浑身一僵,攥紧了手里的匕首,缓缓起身,下一刻便被火光刺了眼。
一队士兵举着火把闯了来,笼统七名,穿的是狄人的军装。打头的那个一进到洞中便见纳兰峥将匕首对准了自己雪白的脖颈。
能派来追杀她与湛明珩的,必然是湛远邺的心腹,这时候什么计谋,什么口舌皆不管用。这些人既找到了这里,理应是失去了湛明珩的踪迹,才想抓了她作诱饵的。
她冷冷盯着他们:“别离我这么近,退后三步。”见几人没有动作,再道,“诸位应当也不想带走一个对豫王爷不起作用的死人吧。”
打头的那个与她僵持了一会儿,只得退了三步道:“纳兰小姐何必如此,我等备了好酒好菜来请您,并无意伤害您。”
这些做手下的也知此女子的要紧,因而不敢盲目动手,先意图拿软的来劝她。但纳兰峥却是下了决心了:“诸位或许相信成王败寇,愿做从龙重臣赴汤蹈火,但见今日之贵阳,便知明日之山河,湛远邺永不会赢。而我,很愿意在下边等他一败涂地。”说罢一抬手,狠狠举起匕首便要刺下。
打头的那个一惊之下欲意拔刀上前阻拦,却先听得一声高喝:“纳兰峥!”
纳兰峥的刀子生生停在了喉咙口,随即眼前一花,便见血溅三尺。湛明珩一剑斩三人,冲进了洞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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