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这回却是过分了。
他那体格能轻易病了,还病得卧床不起?她信他才有鬼。
她当然不肯去,可那名锦衣卫却哭丧着脸说,倘使请不到她,他亦无颜回去复命,只好拔剑自刎了。
说罢真就拔剑横在了脖子上。
纳兰峥哀叹一声,叫车夫换道了。她能怎么办呢,她学过兵法的,这是个阳谋啊。
……
私苑建在城东,与云戎书院处的交儿胡同离得近,纳兰峥原本还道是座金碧辉煌堪比东宫的府邸,因而瞧见简朴的双扇宅门时险些以为来错了地。
入内才从细微处察出银钱的痕迹。与北地一般门户的建筑不同,此处有股江南园林的风味,廊桥水榭,奇花珍木,颇俱诗情画意。掇山叠石嶙峋多姿,镂雕花窗玲珑细致。
纳兰峥这才信了,那一件件的大家手笔,果真是皇太孙的规制。敢情外头低调的门面只是个幌子。
有婢子在前头领路,她眼见越走越深,似是往卧房去了,就说:“这位姐姐,我既是来了,太孙殿下也不必费神‘卧床不起’了,劳烦您领我去堂屋,我在那里等他便是。”
那婢子却只是说:“纳兰小姐,奴婢领的这路便是太孙殿下吩咐的,还请您多见谅。”
她不好为难下人,只得憋着口气去了。
成罢,就看看他是如何的病入膏肓了!
推门入屋便嗅见一股十分浓郁的药香,纳兰峥心内哭笑不得,心道这戏做得够足。越过几盏屏风,走到湛明珩榻前一看更觉了不得。他似乎睡着了,眉头微蹙,面色潮红,当真一副染了风寒的模样。
她叹口气,福身行礼:“见过太孙殿下。”却见湛明珩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她咬咬牙,回身与候在一旁的两名婢子严肃道:“你二人是如何伺候的,殿下病成这副模样,竟都无人洗个帕子来?”
湛明珩闻言将一只眼眯开了一条缝,想去瞅她,却见她似有所觉地回过头来,只得复又闭上。
纳兰峥就盯着他的脸继续说:“看这模样,帕子是不管用的了,你二人去取些碎冰来,我亲自‘照料’殿下。”
两名婢子领命去了,片刻便将数个裹了碎冰的纱布包装在木桶里头提来了,又提醒她:“纳兰小姐,碎冰寒得很,您小心着手,捏了这头的布条好些。”
她点点头:“你们将殿下的被褥挪开些,完了就下去吧。”
两人依言照做。
湛明珩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弯起来了,憋都憋不住。
纱布包足足装了一个木桶,纳兰峥拎了最上头那个回身,一眼瞧见他嘴角笑意就在心内冷哼一声。笑话,她要对皇太孙用刑了,能叫那些婢子瞧着吗?
屋内和暖,她的狐裘已摘了,挽了袖子就将那纱布包敷到了湛明珩的脑门。完了又回身取过另一个,这下在塌前犹豫起来。
他倒没太无赖,好歹端端正正穿了中衣,可如此情状还是叫她有些下不了手的。
那头湛明珩却是等不住了。能不能快些了,他不怕冷,就是有点急。
纳兰峥瞧他神色便知他心思,心道怕是他又在嘲笑她胆小了,见状便咬咬牙不再顾忌,将纱布包一个个往他身上丢。左不过搁几个布包,她不碰着他就好了。
治风寒自然不是这么个法子,她不过想给他个教训。可湛明珩当真能忍,眼见那纱布包都从肩头堆到胸口了,他却仍旧毫无所动。
纳兰峥心内郁闷,灵机一动想到他腰腹怕痒,那处必然敏感一些,便拎起一个布包移向他的小腹。
哪知这下要了命,她的手还未来得及挪开呢,湛明珩就嚎叫一声从床上蹿起来了,一脑袋撞上了她。
他身上那些纱布包跟着滚落床榻。纳兰峥整个人被他撞得一斜,眼见便要与那些膈人的碎冰一道栽地。
湛明珩心下一惊,也不管自个儿伤着哪了,忙伸手将她往怀里拉。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随之而来的是纳兰峥一声低呼。屋内登时一片狼藉。
候在房门外的婢子小心出言询问:“殿下,纳兰小姐,可是里头生了什么事?”
湛明珩神色痛苦,垂头看一眼怀里安然无恙的纳兰峥,向外勉力道:“无事,不必进来。”
纳兰峥惊魂未定,就听头顶湛明珩“嘶”了一声,咬牙道:“纳兰峥,你可是要毁了湛家的国业?”
第43章 共食
纳兰峥一懵。是他无赖在先,她不过小施惩戒,如何便牵扯了国业?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两人姿势暧昧,她想起身再与他谈论此事,却是整个人都栽在他怀里,倘使不借力便难以平稳,因而伸出手去想撑一把床榻。
湛明珩面色铁青,哪里还有半分前头拿手炉烘出的潮红。他“嘶嘶”吸着气,见她非但不悔悟,竟还一副要往哪里摸去的样子,立刻便攥住了她伸出的手:“你做什么去?”
她能做什么,她要爬起来啊。难不成任由他这般轻薄她?
纳兰峥就干脆借了他的手力往后退去,站回到塌前不高兴道:“我不过要起身罢了,你怎还一副被轻薄了的模样?哪有人像你这般反咬一口的!”
距元宵已过月余,只是那之后两人未曾碰过面,照旧书信往来,因而她说完便记起当夜落在颊侧的柔软触感,脸蹭蹭地红了。
她可还没算他上回的账。
湛明珩却心道她这话说得精辟啊,他可不被她轻薄了!那碎冰不是一般的寒凉,他虽体质偏阳,旁的地方够受,那处却哪能历经这等磨难摧折!若非他蹿起得快,还不知得落个什么下场。
只是纳兰峥显然一时失手,并不知晓实情,他便不好主动捅破。毕竟倘使她对此事留了个印象,时时惦记在心,来日冤枉他某处不带劲该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
他干咳一声,决计将这苦默默吞了,坐直身子端正姿态道:“纳兰峥,你可别乱说话,我何时咬你了?”
她又气又委屈,却觉这话再论下去吃亏的必然是她,就剜他一眼道:“你哄骗我来此就为了捉弄于我?我要回去了。”说罢当真扭头就走。
湛明珩缓了缓已觉无大碍,长腿一伸从床上下来,跨几步上前,那双大手便从后边圈住了她。见她生气,声音都放轻了:“我不是听说你哭了,这才来逗你高兴的?你府上有凤嬷嬷,我又不好随意闯了去。”
他的手太热了,几乎都要烫着了她的肩。偏他圈了她还不够,又拿下巴磨蹭着她头顶的发,出口气息都喷在她额际,叫她痒得不敢动。
只是她的确心绪不佳,方才不过被他闹得一时转移了注意力罢了,此刻听他提及,不免复又低落伤感。生老病死本人生常态,可祖母于她并非旁人,那临终的模样岂是她一扭头便能忘的,偏她于祖母却已是外人,连吊唁送葬都全无资格。
她一句话不说,又不敢叫眼眶里霎时盈满了的泪珠落下。这样未免太奇怪了,她没法解释自己为何要哭。
湛明珩垂眼见她隐忍模样,便揽她更紧些,一面轻拍着她的肩道:“想哭就哭了,有什么的?我又不是没见过。”
他手势轻柔,就像彼时的祖母一样。那恰到好处的力道叫纳兰峥几分熨帖,实则心内已松懈不少,却还是作了个确认,低声说:“……那你不能问我缘由。”
“我不问。”
湛明珩话音刚落便见那泪淌了下来,一滴滴地,将他中衣的袖口一点点浸染成铅灰色。他俯低一些,拿脸贴着她耳际鬓发摩挲几下,叹一声道:“洄洄,我在呢。”
纳兰峥默了默点点头,忽然回身向他怀里钻去。
她的手垂在身侧,并非男女情爱狎昵相拥,而是太想躲一会了。
她还有哪里能哭呢。便是在唯一知晓实情的顾池生面前也怕流露太多,叫他为她再沉迷往事。倘使连湛明珩都不能叫她全心松懈,她就当真无处可去了。
她并不哭出声,湛明珩就揽着她,也是一句不问。
袅袅药香氤氲在屋内,芳沁袭人。其实哪是用来哄骗纳兰峥的。他知道这些把戏骗不了她,那里头混了调制好的沉香,是拿来给她安神的。装病也不过故意惹她生气罢了。
她生气了,就少难过一些。
湛明珩垂眼瞧了瞧她的头顶心,相识数年,她头一遭这般的主动,只是他也晓得,此刻所谓软玉温香在怀,不过是这块软玉在外头受了欺负,才叫他趁机蹭了一怀的温香。
她若是好了,他哪还有这等福享。
可惜祸福总相依,不过一会他的呼吸便渐渐发紧了,被碎冰惹寒之处也因此灼烧起腾腾的热来。
他松开她一些,悄悄朝后撤了一步。
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氛围又太安静,她再不哭完,他就有点受不住了。
湛明珩干咳几声,说:“好了,尽管哭。这中衣虽精贵,给你弄脏了就得扔,但我是不缺银钱的。”
纳兰峥听见这话就是一个抽噎,从他怀里钻出来了。这人竟这般嫌弃她?
眼见不动声色覆灭了这盆火,没给她瞧出端倪来,湛明珩只觉自个儿当真是天纵的智慧。
纳兰峥被他惹得分了神,也实在哭得疲累了,便拿巾帕揩了泪,背过身平复一些道:“做太孙的还这般小气,大不了我赔你件衣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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