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快的刀。
仅这一下感慨过后,她看向眼前的女子,一身短衣劲装,面具遮了大半张脸,这人……她见过。
“你……”她惊讶地喃喃,忽然像是想到什么,“难道……他回来了?”
离笙未答,也不见那露出的半张脸上有什么表情,收了刀便欲走,走到一半却又忽然停下,缓缓转过身来,声音听来彻骨的凉意,“回来了。弃了到手的城,放了该杀的人,背了弃义的罪,回来了。”
她身子一颤,忽然踉跄着朝后退去。
“从谷里到长宁,再快的马也需三日,他只用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足够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
她咬了咬唇,又退一步。
“像他这样的人,一生都不该为谁所羁绊,你凭什么?”
这一刻酸楚无言,她再退。
“我定是疯了才会出手,为一个注定要阻了他路的女人。”
她连连后退,脚跟已到崖边,离笙转身的一刹,她忽然又退一步,身后一空朝崖下落去。离笙听见身后声响一愣,蓦然回头,同时一个人影从她身边掠过,一瞬便到崖边,半步未停跟着跳了下去。
她霍然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他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残忍,无心,生杀予夺信手而为,从未在意过半条人命。
可不是他又是谁?还有谁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还有谁能为君初瑶做到如此。
这一面山壁光滑,几乎不生树,君初瑶落下之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见上头跟着下来了一个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随后拔剑往山壁上狠狠一插。这一剑入壁两寸有余,生生让下落的两人停了下来。
她猛一抬头,抓着她手腕的人一字未语,眼中神色却似有千言。
容烨。
“哧”一声,上头那一块山壁碎裂开来,生生将剑折弯。剑将断,她一惊,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欲挣脱开他。
“你若敢放,我便跟着下去。”这一句出口荒唐,却绝非玩笑。她眼眶一湿,抬起来的手滞了滞,踌躇半分后往他手腕上一扣,摇了摇头,示意她不会放。
断剑在山壁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响声,两人失去了剑的阻力,再度往下落去。电光石火间,容烨忽然弃剑,一脚蹬在山壁上,半空中一个扭身到了君初瑶下方,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动作,抱起她。
君初瑶一愣,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下一瞬便觉自己非但没有下落,反倒在向上去,再过一瞬,两脚已落到了实地。
她朝崖下看一眼,又看看眼前人,送魂山上也曾见识过他这般违逆常理的轻功和身法,今日再见,仍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尚在他怀中,惊讶之余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跳了下来。
他蹙着眉看着退远开去的她,忽然开口,“来长宁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兴许你就不该认得我,若非遇见我,你的人生又怎会平白起如此波澜。可刚才见到你时,我忽然觉得,是我想错了。遇见便是遇见,没有该与不该,也容不得人回头。我无权决定你的人生,只好顺从天意,放你进我的人生。”他轻笑一声,“连我自己也觉得奇,一个从来不信命的人,竟信起天意来。”
她听他一字一句说完,忽然转身朝山下跑去,眼中泪水止不住地落。
若放在先前,这样一番话定叫她感动,可放在眼下……她只觉无颜。一个不洁的女子,凭什么得到他这样的青睐,凭什么走进他光鲜的人生,凭什么?
她一路拨开面前的树枝杂草,狂奔进了半山腰的山洞。洞里不见日光,一片漆黑,这样的地方,才是她的人生啊。
她突然蹲在石壁边放声大哭起来。
十六年来她从未如此哭过,即便是得知韶国被灭,还有爹爹离世,那些看起来像永夜般黑暗的时光里,她也从未如此哭过。而今日这一哭,似要将满肚的委屈尽数倒出,声声戚戚,悲凉到骨子里去,令闻者也恍若撕心裂肺之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力竭停下来,听见洞口传来的声音。
“三年前,梁平大将军入葬那日,我曾见过一个女子,与当日其他在场之人皆不同。”
君初瑶一愣,停了啜泣,侧耳去听。
“一路上她滴泪未落,只用一根小小的铃木桩奏着凯旋之音,来送将军最后一程。棺椁入土之时,她将铃木桩一并放了进去,她娘亲问她,这是爹爹在她十岁时送她的生辰礼物,为何不留着当个念想?她答,这凯旋之音从来只属于爹爹一人。她答话的一瞬,眼中神情我至今记得,是那个年纪的女子不该有的苍凉。”
她盛了泪的睫毛颤了颤,这才想到,三年前那一日梁王亲临,身为世子的他又怎会缺席?是她沉浸在爹爹过世的伤情中未曾注意到他,而他竟在那时……便认得了她?
“再见到她,是一个冬夜里,她在霁山山崖上舞剑。”
她蓦然抬头,惊讶万分,然而再一想又觉合乎情理,若不是有过这样的冬夜,他今日大约也不会在这里找到她吧。
“我在对崖望着她,那一夜,碧空残月,清霜石崖,动魄惊心,如梦一场。”
他道来的声音娓娓,听得她心中满是悔意,为何……为何两次擦肩,她都未曾见到近在咫尺的他。
“年前腊月,这女子胆大包天闯了我的书房,还在我面前谎称自己是我的影卫。”他轻笑出声,“我看见她的眼睛时便已认出她是谁,因而故意放走了她,未追究半分。”
她一时破涕,那是她心中认定的初遇,每每记起都忍不住想笑。
“再后来,祭天大典上,她混在出征的队伍里,穿得丑极,我不知为何竟遂了她的意。之后,我一路走一路看这女子,一面是越看越清楚,一面却又越看越模糊。”他的声音慢慢移近,“她藏心事的功夫拙劣,悲喜都写在脸上,一看便知,可却又常常让人弄不明白,她究竟何故悲,何故喜。”他走到她跟前蹲下,抬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痕,“我不想做一个看她悲,看她喜的人,而想做那个懂得她因何而悲,为何而喜的人。”
这一句恍若与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一直想,有一日我一定要将它告诉这世上的某一人。总要有一人,知道我从何而来,因何而悲,为何而喜,我才能算是真的活着。”
字字声声,恰如其分。
她抬起头来,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能看见这一刻他眸中光亮,灿若星辰。
☆、验贞
君初瑶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并不认得的床上,第一反应是惊了惊,蓦然侧头,看见伏在床榻边的人才轻舒了口气。
他面上淡淡倦色,连睡觉都微蹙着眉,似有满腹心事不得解。她轻轻抬起手,却又在离他眉眼一寸之遥的地方停下,缩了回去。赶了一日一夜的路,又是上山寻她,又是背她下山,也难怪他累成这样。
她轻叹一声,轻得几不可闻,容烨却醒了,正对上她看他的眼神。他似是一愣,随后笑了笑,回头看一眼外边昏黄的天色,边起身边道:“从外边回来时看你睡得正好,便没叫醒你。”
“你去过宫里了?”她将自己从床上支起来,小心翼翼试探问。
容烨吩咐了外边的丫鬟送饭菜进来,将门关上后正听见她这一问。她向来敏感,不过短短几字便能推测种种。他的手滞在门框上半晌,一动不动,耳边似响起一个声音。
“来得可真快,谷里的事办完了?可惜啊,你便是再快,也只能见着一个被我用剩的女人……拔剑做什么?想杀我?这么沉不住气可真不像你。不过呢……你越是生气,我便越是高兴。杀了我,你也不会得到一个完整的她了。哦,对了,千万别只恨我一人。这下药的可是她姐姐,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君初瑶见他背对着自己迟迟未语,披了外衣下床,“那个……我饿了。”他回过身来看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是不知从何时起两人间存有的默契,绝不提对方有所芥蒂的东西,也绝不问对方不愿回答的问题。有些话心照不宣,就像她根本不必解释那日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她知他晓。
容烨盛起一碗汤摆到她手边,“将军府那边我已派人去通报过了,这几天你就在这吧。”
她喝一口汤,点了点头,“此番任性而为,令将军府损了颜面,我没脸见哥哥和大娘,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她低下眼去,看着手中的碗,“可是,比起他们,我更不愿见的人……”
他忽然夹菜到她碗里,打断了她的话,“我已同母后说过,那都是我的意思,不会怪罪到将军府头上。”
她蓦然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最喜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动不动便内疚,让为你付出之人反倒觉得自己做得多余。你愿对别人继续如此,便由着你,但在我面前,就活得心安理得些。”他放下手中筷子,“记住,你什么错也没有。”
她看着他此刻神色微微有些发怔,他当真……什么都不在意吗?
翌日清晨,君初瑶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容烨在桌案边负手立着,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