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萱将篮子轻轻往书香怀里推,小声在她耳边嘀咕:“方才生儿送来的,老太爷今儿治好了一户人家的耕牛,主家请客去吃饭,他便将给老太太与夫人买的零嘴儿跟今日挣的银子先送了回来,正赶上贺家老太太在,老太太便留了一半给夫人,其余的留下来招待贺家老太太……”
书香打眼一瞧,在篮子里捡了一条肉干扔进嘴里轻轻的咬着,继续趴在门上小心窥探。
苏阿妈一把年纪,与年轻人到底有些讲不到一处,如今乍然来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妇人,总算是有种找到“同龄人”的感觉。北漠人天性热情好客,她倒想把家里能待客的东西都拿出来。
可是贺大娘年轻时候是吃过苦头的,勤俭了一辈子,从来不曾乱花一文钱,况贺老爹能不出去赌钱就已经算不错了,后半辈子生活在她的压迫之下,让贺老爹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不敢撵鸡,贺大娘不开口,贺老爹连花半文钱的权利都没有,遑论买零嘴儿来讨她欢心。
也许在贺老爹的眼里,自家这老婆子压根就不需要零嘴儿,只要一日三餐饭能填饱肚子就足够了。
“一个女人家哪里能这样子贪嘴?”贺大娘咬了一口瓜脯,只觉甜香满口,又有嚼劲,但心里却极是不舒服,咽下去了才想出一句话来找补。
苏阿妈一脸的惊异:“在我们漠北草原上,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拘着不让自家女人吃。有本事的男人都是打猎放牧多弄些好吃的来养着自家的女人……”她想了想,很是纳罕:“我瞧着东明对香儿就挺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她,回家都会顺道带回来……”
言下之意是贺大娘家难道跟她们家不一样,男人还管着女人的嘴不成?
——苏阿妈纯粹是好奇来着,全无恶意。
北漠人天性好客热情,是个豪放的不太注重隐私的民族,成亲的妇人们分享一下家里男人带回来的吃食是最基本日常的活动,苏阿妈孤独了几十年,遇到贺大娘,不过是民族习惯被点燃了而已。
可惜贺大娘却习惯了家丑不可外扬,一辈子藏着掖着,对外一律宣称贺老爹是最好的男人……说得久了,连自己也相信了。今日被苏阿妈习惯性的分享之语撩拨的一张脸顿时僵住了,面上皱纹丛生,比她的心思更要多几分褶皱。
苏阿妈这番话让她坐在这里对自己的一生做个简短的回望,满腹辛酸就算是拿儿子是个当官的,比裴东明这商户白丁地位要高出许多这一条值得她足以自傲的事情来抵挡,都抵挡不了。
儿子再意气风发,她这一生夫妻不睦,从不曾顺心顺意的过一天被夫婿疼爱的日子,这倒是真的。
她愈想心中愈是不舒服,只觉苏阿妈的笑容特别碍眼,总要想个法子将她这笑容撕下来,终于憋出一句:“老姐姐,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虽夫妻和睦了一辈子,但连个孩子也没有,你家夫君他就不曾埋怨过你?”
苏阿妈年轻时候也是草原上一枝花,马上英姿飒爽,近些年年纪渐老,身子不好,这才服了老,说话行事越来越柔缓,连笑声也轻了许多,此刻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有什么好埋怨的?我们北漠人在草原花会上定情,男女成婚以后,要是有了孩子就是神赐,没有也是命中注定。当年他在花会上看中了我,也不是为着生孩子,而是觉得跟我欢欢喜喜过一辈子,已经是老天赐福了!”
大约有几十年不曾提过这些旧事了,苏阿妈一脸的缅怀之意,神色之间泛起了几分少女的羞涩,“本来我阿爸阿妈是不同意我们的亲事的,连几位阿哥也一意阻挠,但我们夤夜离开了北漠王庭,这才能在一起过日子……”
贺大娘惊的差点将口里的瓜脯整块吞下去,张口结舌,“你……你们私奔……”
“我们北漠人只要男女相悦,天地为穹庐,神命为媒,就可成亲。”
北漠词典里,压根就没有私奔这个词儿。
被异族文化差异的巨大冲击力击的一阵阵头晕的贺大娘一时半会讲不出一句反驳之语。大夏朝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私奔的男女,路上碰见了还会远远唾一口口水以示不屑为伍,哪里还会坐在这里同桌喝茶吃零嘴?
但对方是北漠人,而且讲起私奔来理直气壮,坦然到她没办法摆出一副鄙视的面孔来,将南夏的规矩框框往她身上套,好教她知道一点廉耻,只是心里膈应的慌,有心想要离开,又想起今日要办的事还没有眉目,只得强自坐了。
苏阿妈完全不知贺大娘心里的计较,又将桌上的肉干递了过去,随意闲聊:“说起来也是我们老两口的福气,只当老天不肯给我们恩赐一个孩子,哪知道是老天怕我们太辛苦了,到了这把年纪,才赐了我们两个孩儿,省却了一场辛苦,得了两个乖巧懂事的孩儿。”
她笑眯眯拉起贺大娘的手来轻拍了两下:“老妹子,你觉不觉得我家东明跟香儿是难得的懂事孝顺的好孩子?”那模样,全然是为母之人期待的等着别人夸自家孩子的表情。
“他们两个自然是好孩子!”可惜却不是你生的,贺大娘暗暗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她习惯了对比,年轻时候与小姐妹对比针线女红,家世样貌,成亲了与人对比夫婿公婆,生子了与人对比孩子,娶了儿媳妇了还要拿来与别人家的儿媳妇比比……不自觉拿旁人家与自己来对比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了……
可惜苏阿妈却是在天大地大的草原上过的,放眼望去天地开阔,目光自然也不再拘泥与内宅,跟大夏内宅里窝了一辈子与邻里亲人对比了一辈子的贺大娘全然不同,关注的点也不同。
书香是个聪慧的,趴在门上听了这许久,越听越想捧腹大乐,贺大娘跟苏阿妈的脑回路完全不在同一条线上,任是贺大娘再喜欢攀比……对苏阿妈来说,大约也毫无打击力吧?
反倒是贺大娘一脸饱受打击重创的模样,早已不战而败。
她牵起裴东明的右手,又从兰萱手里接过篮子,塞到裴东明左手里,轻声嘱咐兰萱,就说他们还没回来,贺大娘还是留给苏阿妈去招待,她实在不耐烦与贺大娘这样一脑门子官司的老太太打交道,于胎教不利。
裴东明被她拖着慢慢往回走,见她一脸感慨的笑意,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问道:“想什么呢?”
书香满足的瞧瞧身边的男人,不无得意的想到,都说知足常乐,亏得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忽觉小腹那里似有个气泡轻轻飘动,不由“呀”的一声低呼。
裴东明顿时大惊,“娘子你怎么了?”
小媳妇儿本来笑的甜蜜,哪知道忽然之间惊呼了一声,惊愕的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他顿时心头发慌,语调都变了。
“他…他踢了我一下……”热泪盈眶的……
“他……他会踢人?”裴东明惊惶失措的瞅着小媳妇儿的肚子……上一胎不及胎动他就上了战场再没回来,还没来得及体验孩子的跳动,听到胎儿能在肚里踢人,他惊恐的瞅着媳妇儿的肚子,比大军压境要惊恐的多……
书香担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不过须臾,隔着夹衣,裴东明感觉到了两下极轻微的动作,就好像小孩子隔着肚皮轻轻的蹬了两下小脚丫子,与他打个招呼一般。
七尺高的汉子忽然之间就有了泪意,抬起头来看时,书香早已经泪流满面,时隔一年,她终于又感受到了腹中胎儿的跳动……
夫妻俩站在院子里相对而视,泪意朦胧,都为了这新的小生命而欣喜不已。
生命本身的萌动就是奇迹,灿美到让人忍不住流泪,心为之融,情为之化,只剩了满腔的期待与爱意。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人的心胸决定了生活的愉悦程度。
我想说,教训贺大娘神马的……其实完全没必要。
折磨贺大娘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境由心造!
欧也!中卷终于写完了,下卷要开写了开写了,看我冲满了干劲!!!!!
☆、研究
121
京城将军府客似云来,后院走廊里红色的灯笼一路挂到了新房,来往的丫环仆人喜气洋洋,纷纷悄声议论着府里新娶的少夫人。
新房里,罗桃依顶着盖头半日,试图不顾小絮与陪嫁嬷嬷的阻挠,数次想要掀开了盖头来瞧一瞧身处的房间,最后被陪嫁嬷嬷强力镇压了。
陪嫁的这位应嬷嬷乃是罗夫人当年的陪嫁丫环,后来升任为城守府后院的管事娘子,素来以精明能干,忠心侍主而得罗夫人欢心。
罗桃依生成个莽撞的性子,虽然在京城磨砺一番,回去又被罗夫人压制了许久,但出嫁了就不在罗夫人眼皮子下面生活了,她实在忧心女儿在左家闯祸,这才配了这位强势的应嬷嬷,希望能在关键时刻弹压得住罗桃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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