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黑子如今官居五品,房里收两个女子再正常不过。她又是那样柔婉的性子,除了哭,也只能打起精神来上心安置。
贺黑子对这一切全然无知,每日里依旧一心扑在公事上。他生性不识字,如今来往公文不少,每日除了处理公事,还要跟着军中录事学认字,不知有多辛苦,早出晚归,一时里早将两美人丢到了脑后。
贫困夫妻,原是患难与共更为长久,如今日子渐好,富贵之日不远,未来如何,犹未可知。
☆、106
106
十月末,第一场初雪落下来的时候,香末山下终于开垦出万顷良田,引水沟渠也彻底的挖好了,且在山下建好了一个大坝,将山间雪水与山泉水,并湖泊之内的水汇流一处,最后尽数奔涌入了大坝,然后引入新垦的良田之中。
田地也已经划分完毕,优先照顾了阵亡将士原住在响水的军眷们,其次才按着官职及人口来划分,最后分剩下的便是军田。
这件事情原本是最琐碎不好解决的,若是平民百姓恐怕会起争执,但这些人中,除了军眷们与响水府衙参与此次工程的官员,其余的都曾是军人,服从命令深入人心,分田反倒是效率最快又最省事的一件事情。
响水城冬天奇冷,下了雪以后地面都要冻了起来,灌了冬水之后,明春再种起粮食来,便事半功倍。
因此虽然天上飘着小雪,但城外田间地头到处都有乐呵呵的汉子们呼喊应答,很是热闹。
等到十一月末,所有的田地都已经灌溉,雪也已经落过了两回,站在响水城头去瞧,整个城北郊冻起来的田地便如无数块四四方方的镜子一般明亮,瞧着很是喜人。
有顽皮的孩子们已经结伴去城外田地里玩,在冰面上坐着碎了的缸啊瓮啊的瓦片滑行,被伙伴从后面使力一推,滋溜一声便滑出去老远,田间地头到处洋溢着孩子们欢乐的笑声。
裴东明与老郭头等人站在城头之上,瞧着这一幕多少有些心满意足。他伸个懒腰,忽然觉得格外疲乏,笑呵呵道:“过了今日,我便回家做个田舍翁吧。”
老郭头拍拍他的肩,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你小子何时有这个念头的?”
裴东明面上笑容忽然尽数敛去,目光在曾经被鲜血浸透,如今还留着褐色印记的城墙之上一一留连:“我回来之后,知道因着曾潜,国库收了一笔巨款之后……”
——曾潜固然可恨,无材无谋,但最令人心灰意冷的,却是将他派往前线的那个人。
假如因为识人不明而用错了人,都算不得最让人齿冷的。
最让人齿冷的是,这一城百姓与那些浴血拼杀平白无故丢了性命的同袍们,在上位者眼中,早已经是弃子,他们的生死是这场战争中最不值得考量的因素。
十几岁驻边戍守,而今一腔热血凉透,再要他去官场拼杀,那太耗神,也太不值得了,还不如回家顶缸逗小媳妇儿开怀来的重要呢。
城上的都是他生死与共的兄弟,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默然片刻,老郭头第一个笑了起来:“打了小半辈子仗,我早就想着解甲归田了,没想到倒是你这小子先提出来的,要不明儿咱们一起辞官?”
赵老抠忧心忡忡:“我家娘子如今太宽纵了,不懂勤俭持家,我还是辞了官回家管管家事,好歹也分了不少田地,够我们后半辈子吃喝了。”
众人皆哄笑起来,贺黑子受此感染,也觉得辞官归田不错,顿时热烈响应。
“你们都不当官了,我还当这官有什么意思?”
只有燕檀如今掌着响水军,不好随意甩手,苦笑着瞧众人,仿佛被抛弃的怨妇一般。
裴东明安慰他:“兄弟你如今还是光棍,若是解甲归田,将来连个好些的妻房都娶不到。赶紧趁着有官身在,好歹娶一房妻室回来,再辞官也不迟啊。”
众人纷纷附和。
这天傍晚,响水城头一帮人抱着坛子喝的东倒西歪,被指使着去酒家跑了好几趟的护卫们就站在城下候着,城头上断断续续传来悲凉的歌声,和着北风,传出去老远。
这首军歌他们唱了数年,这条征战杀伐之路也走的太久太远,从新兵入营到后来一枪封喉,校场苦练,沙场搏命,学的是杀人的招,吃的是带血的饭。
这条路悲怆而艰难,久到一路回首,都是尸山血海与牺牲的同袍的血泪。
戈壁滩上的风从来不曾停歇过,一年又一年的血染边关,一年又一年的白骨连营,无数的手足兄弟再也不能活着离开这座城池,只有魂梦望乡……
夕晖渐沉,各人踩着星光醉醺醺的回家。
裴家开门的是生儿,裴东明已经醉的有些神智不清,抓着生儿的手臂将脑袋直往上靠,嘴里念叨:“香儿……香儿……”
生儿吓的魂飞魄散,连分辩也不敢,连拖带搀,将裴东明弄进了他的院子里,途中遇到了两位美人,她们齐齐上前来要帮忙,生儿愣被吓出一身白毛汗,感觉这比被老爷醉后误当作了夫人还更可怕,连忙拒绝,拖着裴东明大步跑了。
裴东明当兵当的久了,哪怕快醉成了一滩泥,脊梁骨还是挺的笔直,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盯着生儿念叨:“香儿……你慢点……为夫头晕……”
生儿跑的更快了!
好不容易将他送进房,同书香两个人合力送上床,这才擦着汗退了出来。
秋芷忙去厨下熬了解酒汤来,书香给裴东明喂了半碗下去,又湃了湿巾子来替他净面,温热的水倒将裴东明激的些微清醒了些,睁来眼睛来瞧见书香,双臂便缠了上来,嘴里软软叫着:“娘子——”慌的秋芷急急往外退,到了外面被冷风一吹,一颗心还砰砰的跳。
书香被他强揽进了怀里,等于半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手里还拿着湿巾子,他却丝毫没有松手的迹像,醉后居然这般的缠人。
她只得轻轻脱了鞋子,随手将湿巾子搭在一旁几上,顺势爬上了床,乖乖任他搂着。
男人将整个脑袋都埋在她胸前,仿佛是寻求温暖一般,良久之后她听到他说:“香儿,我辞官了。”
她觉得自己的衣服前襟有些濡湿。这个高大的男人此刻脆弱的就像个孩子一样,书香想,他定然不是为了官职这事伤心,能令他伤心的,也许是曾经无数个生死一瞬,还有陪伴着他度过那些生死一瞬的活着的死去的兄弟们吧
她轻轻在他后背轻拍,像哄孩子睡觉一样,温柔的低低哄劝:“睡吧,睡一觉就好了。”然后一下一下,轻拍着安慰他。
房间里很是安静,灯光渐渐的暗了下来,想是灯芯被燃尽,在黑暗的夜色中,书香渐渐的感觉了怀里男人放松的姿态,已经安详平稳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今夜不止是裴家这样安静,便是向来厌恶老郭头饮酒的郭大嫂子,也意外的没有发怒。
老郭头醉醺醺的回家,一脚踢开大门,很是威风凛凛,看到郭大嫂子壮硕的身子从房内快速的跑了出来,不及她发怒,他已经笑着迎了上去傻乐:“娘子我辞官了。”
郭大嫂子一怔,这怒火便全然熄灭了,轻声嘟嚷一句:“辞官有什么了不起的?!德性!”眼瞧着老郭头迈着大步进了东厢,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踉跄着跌进了房里,跌了一身的土,便往火炕上扑了上去……
郭大嫂子站在院子里,背过房门拿围裙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又笑着进了房,看到老郭头一身的土,边往下扒边小声骂:“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男人,你怎么就不在泥地里打两个滚再回来呢?还省得沐浴了呢……”声音比起平日来,轻柔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简直能称得上温柔。
她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眼中却终究又滴下泪来。
“打了这么些年仗,还能留个囫囵身子回来,算你这个死鬼还有些运道……”
她的手指在已经睡的呼呼作响的老郭头脑袋上轻点了一下,后者此刻已经睡的天昏地暗,这点力道,都不及蚊子叮咬的感觉强烈。
赵老抠算得是这帮醉汉里比较清醒的一个。
他一路清醒的回了家,只不过脚步略有摇摆。再清醒的推开院门,嫌恶的看一眼院子里出来倒水的美人,只吓的那美人提着盆子便往房里冲。
雁儿正在灯下给赵小妞子缝着一件小棉裤,准备等身上那件棉裤脏了好脱下来换洗,不防赵老抠掀开门帘进来,站在地下便开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他从自美人进门到如今浪费了多少多少东西,以及暴露出的雁儿在人事管理上的疏失,滔滔不绝,犹如雄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雁儿不适合管家,他要辞官回家管家。
他觉得自己是清醒的,甚直站在地下腰背都挺的笔直,只是站在他面前的自家娘子坐没坐姿,竟然还要摇晃两下。
雁儿强忍着笑意看着这男人东摇西晃的努力维持清醒,反反复复念叨着要辞官,要管家,表情一本正经,面色酡红,竟然是说不出的有趣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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