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如此一相商好,就一边相携往屋子走,一边各思等会的说辞。
然而还没有走上几步,却见玉玲急切地跑来,连大气也不及喘一口,便忙问道:“如何了?可和嬷嬷说过了?她同意让我上差了吗?”一连追问不迭,却久等不到回答,玉玲脸色霎变,一脸阴晴不定。
福英心性温和,不忍见玉玲失落,遂温声相劝道:“玉玲妹妹,我和德珍妹妹也才上差不到一月,有些话真不便找了万嬷嬷说。不过后面一有机会,一定会帮妹妹的。再则来日方才,妹妹又是嬷嬷挑的人,这上差也只是迟早的事。”
这番话似起了作用,玉玲已转缓了脸色,面露感激地笑容道:“谢谢姐姐们,是玉玲心急了。”说到这,又一脸担心的说:“倒是姐姐们,可千万别为了玉玲的事惹了嬷嬷不快,就像福英姐姐说的来日方常!”还是个爱笑的姑娘,说着话就扬了笑脸。
不过玉玲的话虽是如此,可目中的失望仍落入德珍的眼里。
德珍眸光一转,扫过玉玲肤色不均的手背,心中已有劝辞。
执起玉玲的手,德珍声音惋惜,道:“妹妹玉手纤纤,怎这般不知怜惜?手伤还未好完全,为何急着当差?”见玉玲低着头沉默不语,德珍继续说:“后院的胭脂花开了,将花摘下捣取其仁,蒸熟后就是‘珍珠粉’,不但可以做妆粉,还可以均匀肤色。”
玉玲有些不敢相信,抬头看着德珍,目光却犹带希冀:“真的可以均匀肤色?”问得小心翼翼。
德珍嘴角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道:“若是不信,你可现在摘了胭脂花一试。”
玉玲喜不自禁,反握住德珍的手,连连道谢而去。
如此玉玲一事可暂时放下,德珍含笑的看着直奔后院的玉玲,却听一旁沉默多时的福英,道:“德珍妹妹,果真冰雪聪明。”话语意味不明,声音喜怒不辨。
德珍听得诧异,转头一看,福英笑容温和。她亦笑道:“福英姐姐兰心蕙质,妹妹何尝不羡?”
福英不语,二人只相对而笑,似是知己。
*
劝说玉玲耽搁了些时间,二人便不再多言,匆忙地换上了寸底鞋,就向承乾殿赶去。
承乾殿门口的丹墀上,张志高正指挥着环抱帘子的小太监,在席地上分类别放。
这些正由小太监们分放的帘子,都是宫中规格最高的,以斑竹、湘妃竹编织,并饰有各种图案的帘子。德珍她们留下的五名二等宫女,就要按着门帘、窗帘、图案来分别垂挂。
虽然承乾殿只有五间殿宇,她们相当于每人挂帘一间,但对于一向娇养的德珍而言,这样爬上爬下却是极不易。好在有福英与她一起,合两人之力,也顺利地将西次间和西暖阁的布帘子全换做了竹帘。
一番忙完,德珍满头大汗,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扶着出西暖阁的落地罩,歇气轻喘。
福英松下窗前的一扇湘妃竹帘,一转身,见德珍力竭似地靠着落地罩,不由一笑:“就快了,只差两扇门帘了!妹妹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将帘子抱进来。”福英立在窗下,阳光穿过密密麻麻的翠色竹篾,有影影绰绰的光笼在福英曼妙的身姿上,越发显得她身段柔软,温柔婉约。
德珍从左衣襟下拿着一块白绢手帕,轻拭着额头的细汗对福英谢道:“有劳姐姐!”
福英但笑不语,与德珍错身而过,去殿外取门帘。
福英走出暖阁后,德珍一人侍立在隔出次间与暖阁的落地罩处,不由地打量起这间作为书房的暖阁。
双交四菱花扇支锦窗下,有一张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大案,案上磊着佛经及名人法帖,并一套精巧雅致的文房四宝。案头又放着一座羊脂玉雕芦雁衔枝摆件,再一只青白玉雕松树纹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玉簪花。
若是坐在书案后,架起雕花支锦窗,对着窗外一株梨树读书习字,该是怎样的清雅有趣?
不再看这间书房,因单是书案一隅,已让人羡慕不已。
而在这羡慕之余,又不禁黯然神伤。
曾几何时,对着绣楼外的一株红梅,读书习字,弹琴吟唱,描红刺绣,便是她每日的生活。
可仅仅不到一年的光景,这一切的一切之于她,仿佛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思绪渐渐怅惘时,德珍没有察觉到周围出乎寻常的安静,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福英过来了吧。
德珍敛了敛心绪,脸上绽出清越的笑容,正要回头唤福英,却听一声尖细的嗓音喝道:“大胆奴才!还不跪下!”含笑回头的动作来不及收,入目就是一片宝蓝色银绣九云龙的图案在眼前晃动。
只一眼而已,却惊得德珍双腿一软,“咚”地一声跪在地上。
跪地的一刹,一双青云龙靴闯入眼里,她脑海里顿时全然空白,什么也不知道的一刻,身体竟像有意识地一样,匍匐叩首:“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只是声音带着不受控制的轻颤。
“恩。”一道她紧张地辨不出音色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接着就是一片飒沓的脚步声从身旁走过。
————
凉棚:紫禁城的凉棚,用圆木作为支架,搭好后上边铺上苇席,用绳子捆扎好。它还可以卷起来,白天放下档太阳,早晚呢就收起来通风。(ps:一般是农历四月搭,顺便加一句,文里的月份都是农历。)
☆、第二十章 惊鸿一瞥
待一阵脚步声过后,德珍几近心跳停止,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她道:“起来,跟着!”张志高刻意压得极低的嗓子,仿若厉枭夜啼一样的刺耳难听,却让德珍听得暗松了口气。
依言而行,她蹑手蹑脚地爬起身,紧紧跟在张志高身后,朝暖阁挪着步子走进。
背向黄花梨木雕玉兰纹落地罩而站,目不斜视地盯着蓝缎鞋面尖头,余光能见鼻端渗着的细密汗珠。
这样拘谨地站着,就似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宫女,岂知德珍心下却是思潮涌动:皇上不是正驻跸南苑,怎会突然回宫?还毫无预兆的驾临承乾宫?
来不及细思这些,她已开始为自己提心吊胆,因为有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似在打量,又带侵略,无端端地让她一阵惶悸不安,而腮颊却又跟着泛起一片潮红。
愈发地承受不住这道目光,德珍只好安慰地告诉自己,面前的人是八岁登基,十二岁大婚并亲政,十六岁除奸臣鳌拜,二十岁下令撤三藩的英主明君,当今天子爱新觉罗·玄烨。
他,是不会将目光投在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身上。
可显然事与愿违,玄烨确实将目光投在她身上,只是在目中刹那划过的惊艳,已随着德珍的瑟缩彻底消无。
不过,这并不会让他对眼前的小宫女失了兴趣,此刻,玄烨就坐在书案对墙的木炕上端量着德珍。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宫女,面孔略圆,却是白里泛出红来,宛如珠玉一般润泽,显得清丽。梳着一条乌油油的长辫子,露出额头,以及一对不画而黛的秀眉,因低着头,眉下的五官却有些看不清了。但是初时的惊鸿一瞥,一个眉目精致的女子,穿着一身水青色旗袍,袅袅婷婷地立在那,对着自己回眸一笑;笑容明艳的样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由地,玄烨想再次一睹初时所见,于是道:“新来的?朕以前好像没在承乾宫见过你。”
好听的男音幽幽沉沉地传来,打破了德珍自我麻痹的心态。
此时此刻,她多希望暖阁中除了她,还有其他承乾宫宫女在,那也许问得就不是她了。
不再想这些无用的,德珍全神贯注起来,她左脚上前半步,双手扶膝盈盈一拜,而后起身答道:“回皇上,奴婢是去年入宫,今年三月初分到承乾宫。”宫规有制,主子问话时不可低头,德珍只有抬起头回话,并尽量低敛下双眸。
然而纤密的眼睫低低垂着,却仍挡不住前方灼灼的目光,德珍胸口狠狠漏跳一拍,紧攥的双手汗湿掌心。
较之德珍的紧张不已,玄烨却更闲适地坐着,饶有兴致地问道:“果真是刚入宫的,朕一猜就准!”自语了一句,他又问:“叫什么?可曾念过书?”
德珍恭声回道:“奴婢乌雅·德珍……”刚回了她的名字,就猛然忆起万嬷嬷挑选宫女那天,也曾这样问过她;再一想那道让自己浑身不自在的目光,德珍硬生生地咽回了原本的话,另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奴婢只略识几个字而已。”答话时,声音细小如蚊?{,也不再抑制双肩的轻颤。
玄烨淡淡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目光却仍放在德珍的身上。
一时间,暖阁里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而此时,德珍心里的紧张,已被羞恼所取代——如此肆无忌惮的目光,就如当年做客叔祖父家,叔祖父之孙对她婢女的目光!
甫想到这,德珍霎时冷汗涔涔,脸上煞白一片。
皇上乃九五至尊,怎可拿与凡夫俗子的堂兄相比?再则身为宫女子,在出宫前就是皇家的人,别说任皇上打量一下,就是……以身相许,也是理所应当……到那时,成为后*宫三千中的一人,出宫回家就成了永远的奢望,连那闺中的祈盼也将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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