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问张静安,“为什么不让我去兵部,我去了,也不过是应付差事,并不会……”话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这样再哄张静安完全没有必要,于是不再迂回试探,就是直说,“大哥跟着太子去的宣府,我不放心。”
张静安听他说得直白,也知道自己再做张做致,哪怕把自己装成个疯子,大约他也是不会相信的了。
然后又觉得心里难受,她很想尖叫,想说,你这样看重你大哥,可你大哥两世人都没把你当一回事儿。
没事的时候兄友弟恭,有事的时候,他就只想到自己。
上一世的时候,他要了你的命啊。
可是她说不出来,因为说出来了,袁恭也不会信。
他现如今顶多是因为分家的时候,还有他们和离的时候,对父母兄长的冷清有些伤心而已,他是不可能体会上一世,他被父兄抛弃,被兄长亲手刺杀时候的痛苦的。
她反复张嘴,可是就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过了很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去兵部问了情况又怎么样呢?跑去替你大哥冲锋陷阵么?”
袁恭就语塞,上次他和张静安闹和离的事情,他一直都不肯回想。回想起来太过不堪,真的不如不想。
可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就算了的。
父亲和大哥当初把他赶出家门,又对孤身一个待产的张静安不闻不问,说到底毕竟是伤了情分的。
就是这番他回来。见到他爹自己都觉得尴尬,自己都觉得回不到平常了。
可是这回刘易亲征可不是小事。太子是大秦的未来,大哥是家里的希望,事关命运生死的大事,不是他想抛在一边就抛在一边的。
他不知道怎么跟张静安开口。
张静安却自己接上了话。
“我就是怕你这样想!你大哥是跟着太子亲征的,他守在太子身边,一定会没事,但是你就不一样了。我心里害怕,我做了个梦,很不吉利,又去找慧能大师开了卦,也不是好卦。”
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越是将刘易亲征说得凶险,恐怕袁恭要去宣称的心思就愈发急切,因此咬了咬牙,别开了脸冷声道,“我知道你兄弟情深,可我却要说,我跟他们全无情意!”
这话就仿佛一道炸雷,突然就那么一下,劈在了袁恭的头上。
看到袁恭张嘴要说什么,她只用眼神打住了他的说话。“我知道我嫁进你家,除了祖父,人人都是不乐意的。可是你也要承认,你母亲对我也并不好。旁人不过是不理睬我,偏偏就是你母亲往你屋里塞丫头给我添堵,把方瑾不停往我们跟前凑让我难受,在亲戚朋友前头说我的坏话,她没当过我是她媳妇,她一直都当我是仇人眼中钉。这些事你的父亲,你的哥哥嫂嫂难道都没有看在眼里?”
她又看向窗外,“他们嘴上是不是都劝你要忍,都劝你要让我做那温顺的媳妇?他们难道不知道,你夹在中间是多么难过?我们上次闹的那样厉害,他们是不是还是劝你忍了我?他们有没有责骂方瑾忘恩负义?他们有没有心疼我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他们是不是只让你哄了我去担了这件事情?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今后如何做人,你将来要怎么出仕?他们其实其实从没把我当一家人,我不过是他们眼中为了逢迎皇上而放进府中的一个摆设,他们看你,也没多少的真情,不然他们为什么从不心疼你两边受气,而只责怪你无能无用连媳妇都摆不平?”
她看着怀里的孩子,轻轻地开口,“我生孩子的时候,九死一生,三婶奶着孩子都来了。可你父亲母亲,哥哥嫂嫂,统共就派了个嬷嬷过来看了一眼,大约是知道……圣上已经病重不能理事了……所以我的死活,也没那么重要了吧。”
她看了一眼袁恭,“这些话,我想和你说来着,只怕我就是说了,你也不愿意信,可我还是要说,今天就和你说明白了。我在这个世上,除了你,并没有别人了,你愿意为了你的父亲兄长不畏生死往宣城去,我想必也是拦不住你的……”
说到最后,已经是语带哽咽,“你不是宁死都不愿和离吗?那我现在问你,此时此刻,你是选我和孩子,还是选往西边去?”
袁恭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过往获得确实是那样的可笑又虚伪。他的那些凌云壮志,到了真正的沙场上才知道,不过是刀山血海里求存而已。拓土开疆的神话,不是哪个人就能成就的。千古名将求的是名还是家国平安,其实在他心里已经早就有了结论。
同样,他那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愿景也是那样的可笑。
张静安说得对,她当初嫁过来的时候,除了老爷子,是没有谁真的将张静安当过家里人的。
也许后来,相处久了,他恋上了她,三叔四叔家里也渐渐接纳了她,而他的亲生父母。嫡亲的大哥大嫂却从来没有接纳过她。
母亲心中一直有根刺,不时就要拔出来刺自己也刺张静安,一次又一次,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突然来那么一次,但是这一次完了,你希望是最后一次,可你也知道,迟早还有下一次。
每一次争执,他们表面上都在容忍张静安的反抗,却都只将跋扈任性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回头还要彼此自我安慰------她是皇帝的外甥女儿,她就是个顶着皇家光环的草包美人儿!
张静安不是他们喜欢的那种媳妇,她如今不是,永远也不会是,他们从没给过张静安机会,也从没想过他已经成了张静安的丈夫,他也想要一个平和美满的婚姻。
他以前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也都一直装着糊涂,两边和稀泥。
可到了最后变成什么样子?他当真和张静安闹翻了的时候,他们谁也没在乎过张静安的痛苦,没有人在乎过他的惶恐愧疚,他们只求个平安,他们只怪张静安疯狂跋扈,为什么不谨慎忍耐。为什么为了外人和家里计较,丢了家里的颜面。为什么不去替家里的颜面挺身而出,将祸事给顶了。
他们都在责怪他这个没用的男人,不能管好自己的老婆。
他们甚至都并没有关心张静安肚子里的孩子,他们担心的只是,如果张静安不肯一个人担下责任,皇帝会不会因为靖江王的事情记恨上袁家?若是母亲背上了损伤了儿子子嗣的名声,将来要如何出来见人?
他并不是个傻子,他自从出了和张静安和离的丑事之后,家里对他就淡了,他去西北之后,就没有接到过家里的书信。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父亲就只当他死在了外头。
如果不是他立了军功,光光彩彩地回来了。
家里是不是就好像对待张静安生产一样,应付一下表面的工夫就没了。
他真的不知道,是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他有个温暖的家,还是他真的就是那个不受待见的儿子。
过继给未曾见面就为国捐躯的叔叔,嘴上叫着爹爹母亲,却被扔在外祖家一扔十年,所以他再回来的时候,他就谁也不是了。
现如今张静安直言,她和长房没有了情分。
她明着说出来她厌恶他的生身父母和嫡亲的兄长。他要怎么回答?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大哥是太子亲卫统领,大哥手下,是数百的内廷侍卫,大哥身处数十万精兵的中央。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鞑靼人,鞑靼人的本事也不过就是那样,几十万的兵马,他们就算是想吃,他们也吃不下。
他和张静安,是多么不容易才能重新在一起!
有儿有女长相厮守的日子就摆在眼前,他到底是要选她,还是要选……
他突然觉得心里仿佛一团火在烧。又似塞了一块冰,凉得透彻心肺。
袁恭看着张静安摇摇欲坠一样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就捧住了她的脸,“安儿,我不会为了旁人舍弃你……”
可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绿莺有些急切地通报声,“郡主,国公府那边来了急信儿,说是老太爷找二爷赶紧过去说事儿。”
张静安的心顿时就咯噔了一声,死死地抓住了袁恭的手。
袁恭的心也是猛然一沉,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拨开了张静安的手,“安儿,我去去就回来……”看她有些惶恐不安地仿佛一个孩子一样依恋而无措地看着他,他就又不舍地抱了抱她,轻轻将儿子放在她的身上,又说了一遍,“我不会为了旁人舍弃你的,你要信我……”
说完,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起身走了出去。
一路出了二门,他第一眼就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
居然是六老太爷亲自来寻他了。
看来确实是出了大事了。
六老太爷一看到他,就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快速地扫了一眼周边,眼见蝴蝶巷的下人都很守规矩地远远跟着,就一边拉着袁恭快步往外头走,一边极力压低了嗓音低低的说,“太子战败了……,大败……”
袁恭纵然是早有了预料,可是还是不由得心里猛然一跳,六老太爷是经过朝代变换的人,能然他如此惊惶失措的那会是……他猛然低头,这才察觉六老太爷的手也是在抖着的,六老太爷的声音,也如同是从极远极远的地方飘过来,“……全军覆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