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松紧咬的下唇,却没法让自己不咬牙切齿的说:“能向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骑着马在是、林间漫游吗?你是不是准备跟你的同伴——小矮人小妖精们——会合,专门捉弄无辜的行人和旅客?”
“矮人和妖精们几百年前就离开你的领地了,先生,这里既不够荒凉也不够狂野。”简无辜的眨巴着眼睛,“我刚从海村寄信回来,准备回桑菲尔德。”
“那么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面向桑菲尔德的相反方向?”罗切斯特先生愤怒的咆哮,派洛特也跟着叫起来,“闭嘴,派洛特!”
等耳根清净下来后,简更加无辜的指着头顶墨蓝的天空,低眉顺眼的说:“天黑了,我迷路了。”
“Shit!我竟然忘记了简·班纳特小姐是大名鼎鼎的路痴!真是名不虚传!”罗切斯特先生咬牙切齿的说,一排寒光闪闪的整齐牙齿,在抿成直线的嘴唇后面闪烁,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把她五马分尸似的。
“在此之前,你已经见过我迷路三次了,罗切斯特先生。”
“你……”他气得五内俱焚七窍生烟火冒三丈,“别废话了,赶快上马,跟我回家!”
伤残的男主人一骑绝尘,家庭女教师在后面跟着努力缩小存在感。
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大雾)长途(大雾)跋涉(大雾)后终于抵达桑菲尔德,整个老宅子乱成一团:不辞而别的罗切斯特先生再次不告而归,还把脚扭伤了。
简回房梳理了头发——在策马狂奔时她成功顶上了一头鸡窝——下楼吃过晚饭后,收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代替传达的男主人的邀请——与其尊称为“邀请”,倒不如说是直截了当的命令。
简耸了耸肩,对爱德华·受^虐狂·罗切斯特先生表示了深切的慰问和同情后,就接过蜡烛,向罗切斯特先生的休息室走去,在受伤男主人的无理取闹下搬着椅子坐到他身边——以至于难讨好、爱挑剔的罗切斯特先生不必转头就能看着她。
壁炉中赤色的火焰噼啪作响,努力将红光撒向休息室每个角落的阴影里。一场罕见而趣味十足的场面正在上演:
离壁炉远远的坐着一位老妇,她神态慈祥而专注,裙子上缀满了灰色的丝带和蕾丝边, 鼻子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手里、怀里满是纱线。她坐在窗边的阴影里,手边放一支小蜡烛让她能看得清楚。 炉火旁,一条黑白相间的大狗趴着,虽然烦躁不安但还是竭尽全力安安静静的呆着。它注视着炉火橙色和红色的火焰,似乎被笔录中妖艳的火焰芭蕾吸引了。壁炉另一侧,坐着一位隐没在阴影中的中年男子,他的面容冷峻严厉,在跳跃的火光中几乎显得形状奇异;他黝黑、修长、有力的大手指尖相触,放在唇前;手肘支在巨大的深紫红色安乐椅上,脚下垫着坐垫。他长得完全不像是一部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男主人公,完全不像,他看起来更加年长、更加阴郁、更加愤怒。他黑眼睛中的目光生动而锐利,为他的个性又增加了危险与深度。无疑,他心中中充满火焰和激情——这样的人既可能伤天害理,也可能功德无量。但如果他就这样静静的坐着,看起来却是无比固执的--严厉而苦涩。
他像塑像一样坐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好像陷入了令人备受折磨的思想深处。显然他是无数被命运捉弄和伤害的一员。
男人挥动着一张素描纸,唐突的开口说道:“据说这是你的大作,是这样吗,班纳特小姐?”
“您说的完全正确。”简低垂着眼皮,目光透过睫毛看着他。
“啊,又来了,这隐藏着攻击性的楚楚可怜的目光!这下意识把自己与臆想中的伤害隔绝开来的目光!”罗切斯特先生用一种奇异的咏叹调说,“既然前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就礼貌问题达成了愉快的共识,那么我也不必为了新来的你而改变我的习惯了。你瞧,你的速写实在是糟糕透顶——就像随便哪个英国女学生那样,或许比有些人强,但完全不值得称道,以后不要教阿黛勒绘画了。现在我需要检验一下你的其他才能。你会弹钢琴吗?”
“会——当然了,只是会一点。”
“意料之中的回答。那么到图书室去,带着你的蜡烛,让门开着,坐在钢琴面前,弹一支曲子。”
简心情大好,谨遵吩咐的走开,在图书室那一架小巧的花梨木钢琴前坐下,弹奏了一支轻快活泼的小夜曲。
“够了!”几分钟后,男主人忍无可忍的叫道,“你弹得还算过得去,我也清楚你今天心情不错,但并不代表我愿意从曲子中听到幸灾乐祸的意味!”
糟糕,被拆穿了……
简默默的合上钢琴,走了回来。
罗切斯特先生不耐烦的敲打着扶手,屈尊降贵的说:“刚才我检查了阿黛勒的功课,发现她大有进步,她既不聪明也没有天赋,想必你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
你的脚扭了,阿黛勒感冒躺在床上……到底是怎么检查功课的啊摔!
简抿了抿嘴,包子馅儿里翻江倒海。她仗义执言的说:“对于教师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每一个孩子都有不同寻常的闪光点值得我们去发掘。阿黛勒是最棒的,先生,请不要把她看做你的负担。”
“负担?你选了一个最精准的单词!虽然我一年八千英镑的收入还不至于养活不起个把巴黎小妞儿。”
一年八千英镑……嗯,收入水平介于达西先生和宾利先生之间。
罗切斯特先生继续用深沉而颇有些讥讽的口吻说:“大约十分钟之前,生病卧床的阿黛勒迫不及待的起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小上衣,打开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喜悦,媚俗之气流动在她的血液里,融化在她的脑髓里,沉淀在她的骨髓里。‘Il faut que je I'essaie!’她嚷道,‘et a Iinstant meme!’于是她冲出了房间。她就像我送给她的瓷器、象牙和蜡制品,要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把她按回床上,她一定会再次进来,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当年帷幕开启,她出现在舞台上时的模样。”
“爱美,追求美,欣赏美,难道是错吗,先生?”简不赞同的说,“我当然在赞同知识和智慧是高贵的——但并不比美丽高贵。智慧的头脑、深沉的思想的确值得赞叹和推崇,但端庄的脸庞、优雅的姿态也超级了不起的!美丽比智慧更加难得,通过后天的学习和教养,任何人都能拥有一般水准的智慧,可是美,美是造物的恩宠,美会激起感官和灵魂最深沉的喟叹和热忱,您为什么要贬低它呢?”
“歪理邪说,信口开河!外在的美会很快消散,只有内在的美才是永恒的。当然,如果二者相结合的话就是相得益彰和天作之合,但我并没有从我那位可敬的法国情妇身上看到完美的融合。”
“你是被女人骗了吗,罗切斯特先生?被女人欺骗了感情?”简一语道破天机。
罗切斯特先生噎住了,一脸“你为什么要打断我抒情”的愤愤不平。他愤愤的抽了一口雪茄,吐出一个烟圈,带着讥讽笑容说:“你的洞察力很敏锐,班纳特小姐。塞莉纳·瓦伦所喜爱的事情,莫过于把英镑从我的英国口袋里骗走。”
“但这并非阿黛勒的错,先生。”
“难道要把这朵法国小花看做上帝对我的赐福?老天啊,班纳特小姐,你根本不明白我经历过什么!我收留它,养育它,多半是按照罗马天主教教义,用做一件好事来赎无数大大小小的罪孽。”他别过脸去,死死的盯着跳动的炉火,简发誓从那张变得像覆盖着冰层的花岗岩的面孔,因为回忆和痛苦而扭曲了。
“是的,先生,我也不会假装理解,因为我不想高估自己的能力,也不愿低估他人的痛苦。”简的声音和目光都变得柔和了,仿佛化成实质的温暖的手,包裹着暖洋洋的春风,抚摸着男主人沟壑纵横的疲惫的心。
“你愿意听我解释这一切,你愿意听我解释我的痛苦吗?”罗切斯特先生靠向安乐椅的椅背,黝黑的大手从扶手上垂下来,神经质的微微颤抖。
“愿闻其详,先生。”
罗切斯特先生没有急着开口,他转向身边的年轻女子,好像是今天晚上第一次正眼瞧她似的,口吻也不再生硬而十足权威。
他告诉简——就像她早就从《简·爱》中读过的那样——阿黛勒是法国歌剧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对这位歌剧演员,一度怀着所谓的“炽热激情”。而对这种恋情,塞莉纳宣称将以更加火热的爱慕来回报。
“班纳特小姐,这位法国美女竟钟情于一个英国侏儒、我简直受宠若惊了,于是我把她安顿在城里的一间房子里,配备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马车,送给她开司米披肩、珠宝钻石和花边等等。总之,我像任何一个痴情者一样,开始按世俗的方式来毁灭自己。我似乎缺乏独创,不会踏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严格循着旧道,不离别人的足迹半步。我遭到了——我活该如此——所有别的痴情傻瓜一样的命运。”他停下来,指着茶几上的报纸说,“我以为塞莉纳与那些高级交际花是不同的,我以为她会像最近在《兰开夏郡先驱报》上的——你看报纸吗,班纳特小姐?最近有一部名为《茶花女》的小说在《先驱报》上连载,我以为塞莉纳是个玛格丽特式的高贵善良的风尘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