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说:“臣陪着娘娘,娘娘不必害怕。”
冯凭却仍仿佛自言自语:“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也许我现在是在梦里呢?”
有一瞬间, 她常常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然而用心细想, 有什么梦能长达三天三夜, 有什么梦会这样真,每一条线索都纤毫毕现。她感到头痛,身心焦虑, 意志格外脆弱,一点小小的刺激都会让她突然崩溃。杨信一直拿拓拔泓安慰她:“皇上还在等着娘娘呢。皇上刚刚登基,不熟悉事物,宫中万事都要仰仗娘娘出面拿主意, 娘娘一定要保重身体,安定心神,绝不能再垮了。”
她脆弱的精神, 却被这一句又刺激到了,心里说,拓拔泓?拓拔泓又不是我的儿子。拓拔泓是他跟那个恶心的女人生的,是害得她夫妻反目的罪魁祸首。她一点也不爱拓拔泓。她打心底里讨厌这个人。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 还要假装很爱他,假装和他情同母子。在外面要装,回到自己宫中,还是要继续装。
拓拔泓要依靠她,宫中万事都要仰仗她拿主意,所以她得撑住。凭什么她要为拓拔泓撑住?凭什么她失去了丈夫,她这样痛苦,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缠着她,不许她疯。她只想发疯,疯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她听到拓拔泓三个字,一时心情崩溃。特别讨厌,讨厌的想疯,万般厌恨无法宣之于口,她哭着抬手就是一巴掌,打的杨信脸上出现了五个红指印。
杨信手扶着她肩膀,面对着她,两只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中熠熠生光,那眼睛极黑,中间一点光又极亮,仿佛有火苗跳动。他挨了巴掌,却没生气,只是盯着她哭肿的眼泡,忍不住笑出声。
他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因为她心里厌恶拓拔泓。但而今拓拔泓登基,她必须要和拓拔泓情同母子,不止是表面上的装模作样,心里也要装,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要坚持这一点。
她眼睛红肿,睫毛都湿了,鼻子也红通通的,脸蛋儿湿润。乌黑浓密的短发整整齐齐地从两边耳根直垂下,黑色的小瀑布般挂落肩膀,像小孩儿。
她希望一巴掌能把杨信打的滚一边儿去,结果杨信没滚,反而忍俊不禁地露笑。她很生气,泪盈于睫质问:“你笑什么?”
杨信忙端正了态度,清了清嗓子正色颔首道:“臣没笑。娘娘在发怒,臣怎么敢笑。”
冯凭哭说:“我看到了,你笑了。”
杨信辩解说:“臣真的没笑……”
冯凭看他还不承认,抬手“啪”的又是一巴掌。
杨信这次再没忍住,“嗤”的一声又笑了。他低着头,怕被她看见,但是那笑声已经传进了她耳朵。
她哭的更厉害了:“你还在笑!”
杨信强忍着心中的喜悦,努力做了严肃的表情,可怜求饶说:“臣真的不是故意的,娘娘饶了臣吧。”
她再次打了他一巴掌,生气地哭着说:“你个驴日的贱种。”
对杨信来说,她不管是哭还是骂都像是调情。尤其是最后那句骂,杨信从来不晓得她还会说这种浑话,简直骂的他通体舒泰,血液发热,心都作痒起来了。
他并不晓得,驴日的贱种,乃是先帝骂人的口头禅。时常是生气骂宫女骂太监的,冯凭在身边听多了就会了。只是她不讲这样的浑话的,第一次送给杨信了。
杨信笑说:“臣就是驴日的,臣也是驴,皮糙肉厚,娘娘生气只管打。”
杨信扶她躺,见她哭的,精神是太好,不像是个睡得着的样子。他心中一动,捏了她细嫩右手,目光含笑注视着她脸蛋,轻声说:“娘娘睡不着,要不臣帮帮娘娘吧?”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热气,呼到了她面上。
他已经能感觉到她脸颊和唇齿间的温度了。皮肤和泪水都是热腾腾的。
杨信见她不拒绝,便将膝盖跪上床来,双手抱着她。
他注视着她脸,嘴唇凑上去,在她脸颊上那颗小痣上轻轻亲吻了一下。
他不是第一次拥抱她了。
上一次,还是几年前,但是他还记得那味道。他心中有种失而复得的欢喜,手抚着她身体,每一寸都像在抚摸着珍宝。
真是好。如果他不是宦官,他就会娶了她。可如果他不是宦官,他又哪有机会接近她,触摸她呢?
杨信认为,自己爱的并不是她的身份或地位,也并非是她的高贵。因为她的出身,着实算不上高贵。她只是一个宫中的罪奴,撞了大运被扶上了皇后之位,在宫中的处境更是步履维艰,哪里算得上高贵呢?他还是爱这么个人,她的相貌,她的性情,她的身份,综合起来的这么个人。
杨信抚摸她肩膀,亲吻她脸,手来到她领口,试图解她衣服时,她却含泪转过头去,抬手别开了他手,伤心哽咽说:“别烦我了。”
杨信心琢磨了一下,她大概是想让他抱她安慰,又不想让他碰。
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一近到女人身子,便渴望交欢,除此便觉得了无乐趣。女人呢却不同,女人往往渴望男人的拥抱体贴,亲吻、抚摸。女人对温存爱抚的需要,往往超过了床事本身。有许多女子,甚至无法从床事中得到快感。大多数男人都是不懂这点的,一到了床上就知道蛮干,半碗茶的工夫就完事,完事就倒头呼呼大睡,前戏后戏都省了,殊不知那女人心里有多嫌弃厌恶,越看那男人越像头死猪。杨信却是从来温柔体贴的人,哪个女人试过了都得爱的跟心肝似的呢。
杨信隔衣搂着她,亲吻她脸,两手搂着她腰,将她提到自己身上来,一手扶着她脑袋,将她头靠在自己胸口,双臂有力地拥着她,柔声说:“娘娘靠在臣身上睡吧,这样就不怕做噩梦了。”
男人的胸膛厚实,臂膀结实,让她想起了拓拔叡。杨信和拓拔叡的身形确实仿佛。杨信见她含泪闭上了眼睛,心中滋味万千,手抚着她臀,嘴凑到她脸蛋边低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娘娘当初若是肯存一分情面,将臣命根留着,臣现在也不会教娘娘如此长夜寂寞了。娘娘说是不是?娘娘没试过臣的本领,实在是遗憾。臣替娘娘不值呢。”
她没有回答他,好像没听见,好像是睡了,好像仍在哭。杨信心里挺难受的,想到这些事,他也睡不着了。
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她又大哭着醒了过来,手撑着床坐起来,目光朝着空荡荡的宫殿四面张望,好像在找寻什么。
她一动,杨信也醒了。杨信把她拽回来:“娘娘快睡吧,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冯凭道:“我睡不着,我想回崇政殿去。”
这里太陌生了,陌生的宫殿,陌生的人……到处都是阴森森,冷冰冰,她痛苦地下了床,穿上鞋要往外走。杨信拦不住她,只得连忙下床跟上:“娘娘要去也得把衣服穿好吧,这夜里也太冷了,外面下雪,出去着凉的。”
她不管不顾直往外走,杨信一面唤小宦官跟上,一面拿起她的那件雪白的狐裘披风,冲出去给她披上。她脚踩在雪地上快走,好像急着要做什么,杨信提着灯笼,慌慌的跟着,风夹雪吹的她脸一片惨白的颜色,皮肤好像要冻结起来了。
终于到了崇政殿了。
这才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心情一瞬间好了起来。她不想离开这里,这里她住了十年,这里一草一木,宫殿的每一个台阶,每一件器物,每一片砖瓦她都熟悉。
她走上台阶时,一只白色的猫咪喵喵叫着走过来。这是她养的猫。
她弯腰抱起了猫咪,猫儿柔软的毛皮散发着芬芳都体温,旧日生活的味道顿时回来了。她抱着猫进了宫门,看到那殿前灯火通明,一排排白色的奠字灯笼散发着红彤彤的光。富丽与衰朽,红与白交相辉映,金漆的宫殿和殿前飘飞的白帷形成一幕惨悴荒芜的对照。
金红的廊柱下,有一青年宦官正面朝她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了,见到她从那宫门处来,便深深地叩下身。他凝重而庄严,隔着一院风雪朝她俯身,好像是等到已久,又像是早知她会来。
那是韩林儿。
杨信不悦地皱眉,心里很烦恼。
她还是离不了这个人,大半夜的专寻他来了。杨信提了脚步,跟在冯凭身后往韩林儿所在的方向走去。他想,这个人,仗着和太后旧日的情谊,真不把自己当个下人了。
冯凭看到韩林儿了,她想忽略这个人,然而经过他身边时,还是忍不住住了脚。
她转头看向他,见他黑漆漆的头顶对着自己,不肯面对,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恨。
他要是面对他,她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兴许会心情好一点。然而此时每一个动作表情,都暗示着隔阂。
她冷冰冰问道:“你跪了多久了?”
韩林儿的声音,沙沙的,也仿佛有些陌生了:“娘娘没让臣起来,臣便不敢起。”
她冷嘲道:“寻常人跪个一天半天都要受不得了,你这七八日了还好好的,哪像是吃了苦的样子?你韩林儿这么有面子,这些宫女太监的没少服侍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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