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叡在寺中流连了两日,祈福结束后,又到那永安寺的佛塔中参观。这便跟朝廷的礼法无关,是他个人的私事了,李益便没有再随从,只不过皇帝还没走,李益等人也都在寺中盘桓。这永安寺也是京中名胜,随便参观而已。李益喜好绘画,无事便到那殿中看那画工绘制佛画,请教经验,顺便交流心得。
一盏微微的烛火照着眼前图景。那是一副巨型的壁画,由许多小幅壁画连成一大片绘画,沿着走廊连绵不绝。佛传图,本生图,经变图,约摸有上百来幅,全绘在这寺塔周壁的墙上。其佛画用笔工整,设色鲜艳,描摹细致,人物栩栩如生。拓拔叡一一看过去,及看到某一幅时,他停下了脚步。
画中央是一道锋芒的剑山,一鬼驱赶缠有二蛇的罪人上山,下图为炽热的火焰;左上图绘二狱卒以刃物杵舂臼中的罪人,旁有冥官及毒蛇,中图绘火中有狱卒及迦楼罗苛责罪人,下图为鬼拔老妪之舌;右上图画二鬼将罪人投入热釜中,中图画罪人于寒釜中浮沉,下图则是置罪人于俎板上,作欲切断之状。
这是佛说盂兰盆经中的故事。
这故事还有个通俗的名字,叫目莲救母。拓拔叡目光落在这幅画上,久久不动。
又勾起他的隐伤了。
冯凭怕他沉溺在其中,劝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寺院休息吧。”
拓拔叡目光定定注视着那画,声音和缓道:“你回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寺塔中光线太暗了,平时都是人迹罕至。为了保存壁画,四面都没有开窗,只用微弱的蜡烛油灯照亮,空气也不太流通,味道古怪难闻。冯凭呆了半天,只觉得眼睛发痛,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感觉眼前一阵阵黑,腿发软,再待下去要窒息晕倒了,拓拔叡倒好像没事似的,她只好一个人出了寺塔。
这寺塔颇高,全木制结构,共有七层,本想去塔顶观览也无心去了。下阶梯时她有些无力,韩林儿赶忙搀扶住了她胳膊。
冯凭跟韩林儿叹说:“出宫越来越没意思了。”
那时已经是黄昏了,一阵阵寒风卷着片片雪花扑面而来。冯凭想等拓拔叡出来,然而天这么冷,无景可观,也无处可去。那陪同她的老尼说:“皇上一时出不来,不如贫尼陪娘娘到处走走看看吧。”冯凭也等不住,便应了,那老尼便引着她到各殿阁中观看佛像。
冯凭想去观音阁看看,老尼说:“观音阁正在修造,里头全是工匠来来去去的,娘娘去了也看不得。娘娘要不去达摩殿看看?”
冯凭被说的倒好奇了,她对景观兴趣不大,倒挺想看看那工匠是怎么施工的,便要那老尼带她去瞧一瞧。那地方不远,就在寺塔后面,走几步,转几个宫殿就到了。老尼一边说,一边在旁边引路。
刚到那殿外,好似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叫“季棠”。她也说不上是那说话的声音熟悉还是叫的那名字熟悉。
一个身着灰锦袍的青年正在殿中背对着他,双手背在背后,仰头看那壁上的佛画。灰锦袍青年身边,一个靛青锦袍的青年,正拿着工笔,一笔一笔将那幅浮屠壁画的下半部描画完工。
他画的是壁画最下方的角落了,人不便站起,蹲也蹲不下,所以他整个人是面朝壁画,侧睡在地上的,只将一只握笔的手伸出,挽着袖一点一点地描那莲花,勾勒其形,耐心地填上颜色。一朵朵莲花就在他的笔下成型了。
地上不太干净,有脏污的粉尘,颜料,这人睡在上面,倒不怕脏似的。冯凭见那人手很白皙,身材高挑瘦削,看背影感觉是很年轻英俊的青年,不由有些诧异,没想到这工匠中还有这样风姿的人物。那灰锦袍的青年背影看着也很俊朗,她不由地就停下脚来,在背后看这人画画。
感觉到背后有人,那灰锦袍的青年回过头来,见到对方,两个人都大吃一惊。那灰锦袍的青年是安东王、吏部侍郎拓拔郁。
拓拔郁则更是吃惊,因为他对面的是皇后。这边工匠都在各自忙碌,谁也不知道是皇后来到,只当是随便参观的贵家妇人,所以谁也没理会。拓拔郁一时也不知道该行礼还是该如何,只好拱手作了个揖。皇后不解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拓拔郁有些尴尬道:“臣无聊,同李大人到处瞧瞧,刚好看到这边在施工所以就看看。娘娘怎么来了。”
冯凭说:“到处看看罢了。”
那正睡在地上绘莲花的青年闻声转过头来,看到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冯凭更惊呆了。
她是当真一点也没有认出来,这人竟然是李益。
其实早该认出的,毕竟背影的确是非常相似,只是她就是没想起来。
一时,她非常意外。
李益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半边身上的灰尘,向她拱手作揖。他像是受了大刺激,那白皙的脸一瞬间涨的绯红。本来也是没有什么的,不过就是偶然遇见,顶多意外一下,然而他脸一涨红,闹的冯凭顿时也万分尴尬起来。
李益脸倏忽一热,他感觉到了。
他却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稍微心热了一下,很快调整恢复了自然。
李益行礼道:“娘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冯凭略缓下来,柔声笑说:“我倒没认出是你们二人。”她看了看这四壁的佛画,好奇说:“怎么,你们在这里做起了画工吗?”
皇后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妇人,并不太有威严,说话面带微笑,非常给人好感。拓拔郁也不同她拘束,笑说:“臣不会画,季棠在这边画,臣陪他看看热闹罢了。”
李益莞尔笑说:“挺有意思的,臣粗通一点雕虫小技,那画工方出去有事忙不过来,我便给替替手。”
冯凭说:“看你画的挺认真的。你们继续画吧,我只是随便看看。”
李益想也不知道说什么,眼下这情景有些尴尬,冯凭如此说,他便答应了一声,回转身继续绘画。只是不好意思再睡在地上了,而是转去画那右上方高处的图案,站立着画。
他重新投入颜料和笔墨中,冯凭就站在后面同拓拔郁说话。
李益一边绘画,一边听着背后他二人的闲话。他们没说什么紧要的,冯凭问起这观音阁修建的情况,资费,还有工匠之类的,拓拔郁十分清楚,便在旁边跟她讲。她说话的声音从后面时不时传过来,李益只感觉如芒在背。李益盼着她赶紧参观完了便离去。然而她一直在那跟拓拔郁说话,总是不走。他被那声音扰动着心,完全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做事。
过了一会,终于,拓拔郁过来跟他说:“我陪娘娘到处去走走,你且在这里画着吧,晚些我再回来寻你。”
李益求之不得,忙说:“好,你去吧。”拓拔郁便同皇后出去了。
二人脚步消失,李益却也再无心绘画了。
一时心中乱糟糟的,他想着自己方才的表现,太糟糕了,甚至不如拓拔郁从容有度。哪有见了皇后不理,还自顾自做事的……他感觉自己想的太多,实在不乐。那画工回来,他便还了笔回住处了。
冯凭在拓拔郁的陪同下,沿着佛殿间散步,谈些宫中事。大约黄昏时,她再度登上佛塔,去寻拓拔叡,拓拔叡却仍对着那一幅幅壁画入迷,根本就不理会她。冯凭久等他,陪立在一旁,快要站成了个石人,也没有得到他一个搭理的眼神。她自觉没趣,又实在胸闷头晕的厉害,半个时辰之后独自回了住处。
拓拔叡不回来,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也吃不下东西。桌上摆着一碗碧绿的粳米粥,几样绿油油的蔬菜。冯凭拥衾坐在榻上,天晚了,宫女进来将那灯碗里添上油,一盏盏点亮油灯。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便想起很多事。她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寂寞。
其实,这样一个人的夜晚她已经经历过很多了,孤独也好,寂寞也好,早就习惯了,今晚却莫名,忽然很想喝一点酒,想醉一醉。
她跟韩林儿要酒。
她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心情不太好睡不着,会喝一点酒。那种葡萄酒,浓度很高,极易醉人。她喝一点点,刚到微醺的时候,好上床睡觉。韩林儿以为她跟往常一样,是睡不着觉,便给她拿了一壶她爱喝的葡萄酒,同时叮嘱她这酒易醉,不要喝多了。
“喝醉了有什么害处吗?”她说。
“也没什么害处。”韩林儿笑:“醉了睡一觉便是了。不过娘娘不等皇上了吗?”
冯凭看他说:“你不觉得女人喝醉了酒,朦朦胧胧神魂颠倒,更有美态更让人动情么?等皇上回来,我便刚刚好醉了,正好恩爱缠绵,你不要不解风情还来拦着。”
她语气平静说:“皇上最近身体刚好,又为朝中的事烦心。他有一年多两年没有和我行房过了呢,我想要,得主动一点。”
韩林儿没料到她说出这种话,脸有些热,赧然笑说:“好吧,那也别喝的太多。”
冯凭点头说:“我晓得的。”
冯凭抬手,斟了一杯酒饮了。酸甜的酒液入了腹,滚烫的,像是在胃里放了一把火,顿时就感到那热意顺着血液在流淌,并迅速弥漫全身。肌肤一下子也丝丝烧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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