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屋门,回身瞧一眼定王和父亲并肩走过去的身影,阿殷双手不由得揪住了衣袖。纵然先前定王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却总觉得那只是他当做甜言蜜语来说,并未太过认真。而在方才,他当着父亲陶靖的面毫不迟疑的应答时,她却是有所触动的。
定王的秉性为人,她不能说是了如指掌,然而这一年的接触,却也知之不少。他虽是王爷之尊,却久负杀神之名,经历过墨城那场惨烈战事,对于军伍之人,有种特殊的感情,所以对武将军士,态度便格外严肃端正,故而极得敬重。所以在阿殷看来,他对陶靖的许诺,分量要比对她的重上许多,也更令人信服。
数日来的揣摩猜度,在此时终于尘埃落定。
阿殷忍不住绽出个笑容,忽觉前几日的狭隘忐忑消失殆尽,傍晚的天气都明朗了起来。
在垂花门外站了片刻,阿殷回到后厢房,连如意都见了有些惊讶——
“姑娘最近总是心神不定的,这眉头都没怎么展开过,这回终于好啦?”
“心神不定吗?”阿殷自己都没发觉,摸了摸额头,“从什么时候开始?”
“上个月奴婢去定王府中的时候就这样了,经常出神,有时候还皱眉头,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奴婢想问的时候,姑娘又拿话打岔过去,一点都不像从前的样子。奴婢还以为是你升官了才会这样,都没敢多问。不过现在好了,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瞧这眼神儿都跟从前一样了,这才是我家能杀会打的姑娘!”如意将后晌才做好的糕点端上来,“尝尝这个如何?”
果真是被那句话困扰了太久,患得患失,畏前避后,太傻了!
阿殷尝着软糯糕点,赞赏了两句,补充道:“头一回当四品官,难免不适应,往后就好了。”
如意不疑有他,自去给阿殷添茶。
*
次日天阴,有微雨斜落。
阿殷如常去定王府中,才一到长史司的衙署,就见有侍卫在外头恭候,道:“陶司马,殿下请你去趟古意斋。”
古意斋是定王的小书房,平常极少叫人踏足,阿殷同长史禀报了一声,才要出门,就见常荀大步走来。
“陶殷。”他的面上藏着笑意,比平时更见精神振奋,走至阿殷身边,低声道:“十三那日处决姜家众人,知会令尊一声。”这自是要陶靖到时候去亲眼看看的意思了,阿殷感他好意,朝他笑了笑,“多谢常司马。”
绕过熟悉的楼阁回廊,渐渐靠近古意斋,阿殷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稳。
这古意斋外有几百竿修竹,这时节竹枝葱翠,那雨丝儿飘来,更见润泽安静。小书房的门是紧锁着的,那几个值守的侍卫也都站在十丈之外,应是被特意吩咐过。她走至门口,在阶下朗声道:“殿下,卑职陶殷求见。”
“进来。”定王的声音与平常无异。
推门而入的时候,阿殷有些莫名的紧张。她几乎能猜到定王今日找她是要说什么,心中稍有忐忑,然而想到昨晚与父亲的深谈,却又觉无可畏惧,理了理心绪,进屋后掩门,抬头便见定王站在紫檀长案旁边,面前悬着张大弓,看其材质,像是北域之物。
“殿下召卑职前来,是有吩咐?”她立在门边。
“过来。”定王召手叫她,往桌边走去。他今日未做王爷的打扮,腰间诸多配饰一概不用,檀色的长衫之外是青金色的披风,因为肩宽之故,愈见身姿挺拔,胸膛宽阔结识。待得阿殷走至跟前,他忽然笑了笑,躬身靠近些,“怎么这副样子,怕我吃了你?”
“殿下又不是虎狼,哪会吃人。”阿殷抬头,冠帽之下的一张脸白净姣好,挑眉道:“殿下有话就吩咐吧。”
“昨天你不大对劲,碍着陶将军没有深问,这会儿说说缘由。”定王坐在桌边,取了茶壶慢慢倒茶,“你说完了,我还有要紧事告诉你。”
阿殷倒没隐瞒,听见窗扇被风吹得乱响,过去随手关了,道:“昨日卑职应皇后的旨意去万寿寺,碰见了高相夫人和他府上的千金高妘。殿下想必记得——”她接了茶杯,因为是站着,便是俯视定王,“上回在北苑,高相带了高元骁兄妹过来,那位高妘生得很好看。昨日太子妃有意引荐,皇后娘娘对高妘赞不绝口,有意让她跟太子妃做个妯娌。”
“所以你这是喝醋了?”
“才不是!”阿殷别过头,觉得自己委实不划算。
“没喝醋,昨天还那样咄咄逼人。”定王喃喃而笑,随即起身,绕到阿殷面前,“有东西给你。”
阿殷抬眼,便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羊脂玉镯子。她愕然抬头,便见他眼底藏了笑意,“母妃送的,给她相中的儿媳。”
他伸手就要来捉她的手腕,阿殷下意识的往后疾退,忽然明白定王挑选这僻静的书房恐怕另有深意。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在凤翔的那回,她被他骗入屋中去收拾糕点,却被他偷偷亲吻。他端肃之外若无赖起来,当真是防不胜防,阿殷才不想被讨便宜,当即就往门口走,“家父还没点头,殿下胡说什么!殿下若没旁的吩咐,卑职便告退了。”
“谁许你告退。”定王欺身而来,占着身材的优势,将阿殷堵在门板跟前,“这时候不恭敬了?”
“卑职只在公事时恭敬!”阿殷仰头,眼底闪过狡黠笑意。
近在咫尺的笑脸若朝霞明媚,这才是定王所熟悉的阿殷,他微微愣神之间,阿殷已经矮身从旁溜走。
定王哪里肯放,当即追过去,从后将她肩膀牢牢钳住,而后脚下生风,一扭身到了阿殷跟前。那只肩膀上的手却瞬顺势而下,握住阿殷的左臂,滑落到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秀,盈盈不堪一握,定王忍不住松开了劲道,察觉阿殷想抽开时,复用力握住。
外头刷刷的雨声大了起来,阿殷强忍住跟定王过招试试身手的冲动,暂时驻足。
“送给你了,权做定礼。”定王抬起她的手腕,将那枚羊脂玉镯戴在阿殷腕上,就势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略微发烫,身子前倾,徐徐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同你说,来。”带着阿殷到了里间,才道:“昨晚与陶将军深谈,我才得知你生母的身世。”
阿殷愕然抬头,“父亲告诉殿下了?”
“冯太傅当年与季先生齐名,当年身为太子太傅,至今都叫父皇时常想起。阿殷——”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许,沉着柔缓的落入阿殷耳中,目光中的激赏并未掩饰,“没想到你生母还有这样出色的底子,难怪连季先生都对你夸赞不止,这些年反倒委屈你。”
既然是陶靖告诉了定王实情,必定是已有把握。阿殷强压心绪,手指在袖中缩起。
她对当年的事情并不了解,亦不知诚太子“谋逆案”是否确凿。然而以她这些年对冯太傅的了解,对诚太子的了解,阿殷并不相信诚太子会愚蠢到那个地步,在皇位唾手可得时做出什么宫变谋逆之举,反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了景兴帝。甚至景兴帝禅位于永初帝,这背后恐怕也另有故事。
然而这些她都还不清楚底细,有疑惑也只能压着。
“殿下是在怪我吗?”阿殷抬起头,望向定王,“我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母亲身世特殊,所以未曾细说。”
到了此时,她所考虑的竟还是怕他怪罪欺瞒。她究竟是有多忌惮他的身份?
定王没忍住将她揽进怀里,“怪你做甚。今日我想说的事,关乎你的身份。季先生与你外祖是旧交,时常为当年的事扼腕叹息,我有意请他出面,将你生母认作他女儿,如何?”
“季先生?”阿殷直起身来,满是惊诧,“可是平白无故的,如何认呢?”
“他早年在地方为官,曾走失爱女,年纪比你生母大两岁,认回来也可以。”定王指了指外头,“我请他今日来此喝茶,你若没有异议,我便及早安排此事。陶殷——”他忽然笑了笑,猝不及防的亲吻阿殷的脸颊,“想叫你更风光的嫁进来。”
*
季先生没想到阿殷果真是冯崇的外孙女,听过实情,惊喜追思之余,很乐意认冯卿这个女儿。只是这毕竟是已逝之人,陶靖不能擅自做主,便告假半月,单身出京,去找冯远道的父亲。为着此事,他连姜家的结局都不想看,只纵马匆匆离去。
于是斩首那日,便只有阿殷和陶秉兰结伴而去,半路上碰见了冯远道。
冯远道如今已入宫内当差,永初帝知晓他的身世,这回姜家受处,自然放他出来观刑。
砍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专程过去瞧,也无非是为了那大仇得报、尘埃落定的结果。
阿殷远远的同陶秉兰站着,瞧见那边穿囚衣跪着的姜善兄弟父子,曾经威势赫赫的怀恩侯爷,脱下那袭官袍之后,也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罢了,甚至因面色灰败,更显寥落穷途。阿殷目光扫过,想到的却是前世的结局——彼时也是这座刑场,只是侯斩的人群里还有代王和寿安公主,还有她和兄长。
如今兄妹二人完好无损的站在场外,往后他们都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去追寻。
这已是万分庆幸。
正午骄阳正浓,刽子手执刀而立,阿殷亲眼见着姜家败落被查抄,对于砍头的那一瞬,却没什么兴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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