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丽的阳光铺满,阿殷养病时自然做女儿家打扮,妆花缎织彩对襟短衫下是曳地织飞鸟描花长裙。十六岁的少女已然长开,胸脯鼓起好看的弧度,底下系上长裙,愈发显得身姿玲珑,修长轻盈,站在那海棠树下的绿茵之间,极是悦目。乌黑的青丝堆叠,发间没有旁的装饰,只簪着红翡滴珠步摇,这步摇算不上多名贵精致,然而红翡的色泽鲜妍,打磨精致,嵌在青丝之间,经她浑身气质所衬,便格外娇艳。
多日不曾沐浴阳光,阿殷斜倚拐杖,微仰脸庞,瞧着枝头娇丽海棠,默然绽出个笑容。
已经有许久,不曾体会过这样暖热的阳光,卸下了心头负担,只让她觉得明快欢喜。
远处定王正陪着季先生漫步,抬头蓦然瞧见这身影,眼光稍驻。
美人笑隔水,春衫薄随风。
她只随意站着,便已融进了满园春景。
定王的脚步不自觉的放缓,旁边季先生才刚跟他说完朝堂上的事情,察觉其变化,便随定王的目光望过去。老先生是个雅致的人,年轻时也曾在京郊水畔踏青,一眼相中美人,此后的许多年,纵然容颜老去、韶华不在,却牢记那时的心境。此时看那女子立于海棠下,虽则面目还瞧不太真切,然看其姿态气度,便知是京城难寻的美人了。他看一眼旁边的定王,头一回在他身上发现些许柔和。
“殿下府上何时有姑娘来住的?”季先生笑吟吟的开口。
定王便道:“她本是我的侍卫,那日捉突摩时负伤,便在府中休养。”
“就是那位封了右司马的姑娘?”季先生当然听说了阿殷的大名。
定王嘴角噙了笑意,点头道:“是她。”
这样一说,季先生就对上号了。定王府中的女客他未必知道,但要说女侍卫,就只有上回在清知阁见到的那位。当时厅外细雨潺潺、荷叶生香,那女侍卫拱手立在门外,叫季先生印象十分深刻。此时得知是她,再一瞧那身形,便觉得更熟悉了。只是离得有点远,看不清面容,季先生便掀须道:“这姑娘可不简单。”
定王对他执师礼多年,哪能不知季先生的脾性,闻言便从善如流,“先生请。”
隔水那边的阿殷浑然不觉,这边季先生就着园中春光侃侃而谈,目光不时瞥向阿殷,却是越看越觉得熟悉。
已经快二十年了吧,彼时他还是高居朝堂的中书侍郎,得睿宗皇帝倚重,雄心勃勃。那一年他与太子太傅冯崇南下巡查,途径冯崇的故乡,便往他府上去做客。冯崇出身淮南世家,祖上出过许多高官,比当今高相的家族更清贵显赫。他亦是当朝大儒,因词赋风流,又工于书画,在淮南的名气之盛,更甚于京城。
冯崇因太子太傅之职而在京中为官,身边由次子夫妇照料,其余亲眷却都还养在淮南。
那一日也是三月春光,他同冯崇走过冯家曲折幽回的庭院,过了一道垂花洞门,眼前却霍然开朗,错落有致的开满了海棠。那娇丽的海棠树下,亦站着一位十五岁的妙龄女子,眉目精致如画,穿着淡薄春衫,正在那里念诗——
朱栏明媚照横塘,芳树交加枕短墙。
季先生永远记得那时的诗意与灵气,是绝难用笔墨付诸纸上的神韵。
那画面让他立时对冯崇生出艳羡,为他有这样幽巧别致的栖居,有这样清雅灵秀的女儿。其后冯崇带着女儿到京城住了几个月,季先生欣赏其才华,亦常去冯家做客,同他父女二人品谈诗画,慰为乐事。然而没过多久,景兴帝即位,将诚太子诬为逆贼,冯崇是太子太傅,自然没能逃脱干系,阖家问罪。那个灵秀独绝的女子也死在了流放途中,令季先生每每想起,便为之扼腕。
而今旧景再现,却是隔了几乎二十年的时光。
季先生忆起当时跟冯崇巡查同游的情形,恍如隔世。
他随同定王行过水上曲桥,见那姑娘转过头来,海棠花枝之下,眉目依稀与那年的少女相似。只是当年的少女灵秀逼人,诗书软水养出的气质高华清雅,如今这姑娘自也有灵气,却与冯灵修的柔美天真不同,杏眼含着讶异打量过来,身姿挺拔,精神奕奕,更增几分明练旷达的气度,难怪能捉住突摩那等悍厉之人。
阿殷自然讶异。
她原以为定王近来忙于朝务,必定没时间来此处散心,才敢溜出来赏春,谁知道他竟会出现在这里?昨夜的肃容叮嘱还在耳畔,定王严令她要静养,绝不可乱动,如今被抓个现行……她抬眼看向定王,果然看到他目中的责备。
幸好有季先生在跟前,定王不至于当着恩师的面发作,阿殷的伤腿藏在裙中,单脚站稳了,朝季先生恭敬行礼。
季先生收回思绪,询问阿殷几句那日擒获突摩的事情,又夸赞她见事勇敢,好生勉励了一番,依旧往前行去。
定王也未责备阿殷,只是道:“伤还未愈,怎可乱走。早些回去。”
阿殷当即应了,同如意慢腾腾的往回走,瞧着定王和季先生走远,依旧停下来歇息赏景。
定王即便从远处瞧见,也没空计较她这点小心思。瞧着季先生自见到阿殷后便神情不对,论及朝堂事务时也似心不在焉,忍不住问道:“先生见到陶殷时似有感慨,可是有渊源?”
第55章 1.18
季先生想起故人,心绪涌动,也未隐瞒,徐徐道:“从前诚太子身边有位太傅姓冯,殿下可还记得?”
“冯太傅仙逝时我年纪还太小,记得不深。只是父皇曾多次提及,说他是博学鸿儒,文赋精湛,当年曾与先生齐名。”
“他的才华,远胜于我。”季先生摇了摇头,“他四十岁就担任太子太傅,论学识之渊博、诗文书画之精通,都胜于我,他的幼女更是天赋甚高,人所难及。今日见你那侍卫,容貌倒与她有些像。只是可惜了,当年冯家被卷入诚太子案中,她也获罪流放,死在了途中。那是我所见晚辈中最有灵气之人,假以时日,虽未必能有她父亲的修为,却也会才情出众,着实可惜。更可叹我那旧友,满腹才华,却蒙冤而逝。”
诚太子“谋逆”的事在景兴帝时,已成定案。永初帝即位之初因是承景兴帝禅让而得的皇位,也不曾多问过此事,不过这两年里却渐渐有言语流传,说当年诚太子其实并未谋反,而是景兴帝趁着睿宗皇帝重病时逼宫夺位,为免后患,才扣了个谋逆的罪名,将诚太子阖家上下及亲近臣子尽数清缴。这说法并无凭据,私下里流传了两三年,定王也有所耳闻。不过因代王和寿安公主曾痛斥这造谣之人,加之涉及皇家最隐秘的事,旁人便讳莫如深。
季先生虽不问朝政,却也不会擅议,只有在这学生跟前,才肯谈及故人之事。
定王闻言叹息,“斯人已逝,天妒英才,父皇说起时也屡屡叹息。”
两人本是借着赏春商议事情,如今说完了,季先生也走得疲乏,定王便安排人送他回府。
*
这半月时光忙于姜家之事,到得三月底,事情才有了定论。
定王出宫回府,便直奔藤院而去。
阿殷的伤此时已没大碍,只是姜家局势未定,所以还未搬回去。
那御医是个谨慎的人,即便伤势已经无碍,然而毕竟是伤筋动骨,他每日还是过来瞧瞧,催着阿殷按时抹药,不留半点不妥。
此时阿殷已经抹完药缚好腿,因御医嘱咐要过小半个时辰才能活动,便在罗汉床上斜靠着,捧了卷书来看。
天色已近黄昏,西山顶上落日余晖斜洒入院中,透过那洞开的窗扇,落在这阔敞的床榻上。周围悬着的帷帐挑在金钩,余晖毫无阻滞的落在罗汉床的错金雕饰上,阿殷双腿平放,裙上飞鸟的彩线被夕阳映照,平白镀了昏黄之色。
她的手里捏着一串珊瑚珠,深红的色泽衬着腻白的肌肤,妙丽分明。
“又得了礼物?”定王挥手叫丫鬟们都退下,坐在床对侧的方椅中,目光落在阿殷脸颊。
阿殷正看书入迷,闻言抬头,“殿下来了?唔,这珊瑚依旧是送来贺我升官的,这回蒙殿下提拔,真是沾了大光。”她双手撑着坐直了身子,顺手便把那珊瑚手串搁在枕头后面。
——那是冯远道今日特地送来的,说他得了两串,分给阿殷和他家中的妹妹。表兄妹二人两度并肩作战生死托付,阿殷拿他当亲兄长来看,可惜定王不知情,还是别戳在他眼皮底下的好。
她将书卷搁下,瞧着定王面色甚悦,便道:“殿下今日神色,似是有高兴的事?”
“姜家的案子定了,明日即有分晓。父皇命我带禁卫军过去,将怀恩侯府查抄。”
阿殷闻言甚喜,“果真是要抄了?殿下能不能带我去?”
“你伤势还未痊愈,哪能骑马劳顿。”定王睇着阿殷那条伤腿,意有不许,然而瞧着阿殷那巴巴儿恳请的模样,到底没能硬下心肠,道:“非要去?”
“当年怀恩侯府仗势欺人,纵容临阳郡主拆散我家人,害死我娘亲。如今他阖府被查抄,我想亲眼去看看。”
“伤势无碍?”
“当然无碍!”阿殷已经坐了两炷香的功夫,便站起身在榻边来回走了两步,“哪怕殿下现在就叫我上阵杀敌,也是无妨的!”双眸粲然生笑,她原地转了半圈儿,顺手将旁边的腰刀握住,摆出平常值守时的姿态来,“殿下看看,哪里还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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