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足够了。
寿安公主原本面带哀戚,听罢前后因果,目中早已腾起了怒意,铁青了张脸走了。
临阳郡主近来与陶靖已颇生分,送走了寿安公主,自回明玉堂去歇息,陶靖也未再多言。
*
寿安公主的驸马情杀鸿胪寺少卿的事,在京城迅速传开,京兆衙门初步整理了人物证据,便立时上报刑部和大理寺——事涉五品官员和公主驸马,底下的小官儿是不敢乱判的。满朝上下皆对此事议论纷纷,永初帝听了也是大怒,斥责京城戍卫不力,竟纵容恶贼在大道上行凶杀人,下令有司严查,可疑之人必不放过。
而在定王府中,这事似乎也没荡起多大的波澜。
今年征收春税时,地方上有百姓聚众闹事,从地方一层层报到户部,查下来,却是户部有人营私舞弊,假做账目之故。因太子正忙于另一处的赈灾之事,永初帝便将此事交与定王督查办理,这两天定王往来户部盯着官员核查账目,对此事也是只字未提。
到得初九那日,虽则情杀之事依旧在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太子的小宴却是如期举办了。
太子现居于东宫,毗邻皇城,这等小宴不好设在其中,便选在了京城有名的竹园。
当日,太子派人来请薛姬献曲,难免要请定王前去。定王正好有空,便命阿殷和两名侍女陪着薛姬,他也自骑马过去,赴宴赏乐。
竹园位于城之东南,原先是一处官员宅邸,后来官员外放,府邸闲置,便有人买下来,加以修葺之后,专供宴会之用。里头屋宇陈设依旧保留旧时模样,更着意添了许多贵重之物做装饰,后院引了活水进去,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却是仿了南方的精致玲珑,在京城恢弘大气的宅院中独树一帜。
这般环境,自然引得富家豪门趋之若鹜,许多不便在自家府邸设宴的,也多来此处。
今日太子设宴,虽名曰雅会,实则是为犒赏——此次他主理赈灾的事,国库的银子拨下去,少半儿给了灾民,剩下的则有不少进了太子和办事官吏的口袋。太子得了便宜,又想笼络人心,自然要设此宴会。
席上邀请了十来人,领头的便是户部尚书常荪,次则户部左侍郎崔恪。
常荪是常荀的叔父,崔恪则是崔忱的兄长,两人都襄助太子,却也跟定王相熟。定王带着常荀走进去时,众人自是起身热情相迎,太子今日心绪甚佳,也自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来,将定王安排在自己身侧,将常荀安排在了常荪的下首。旋即席上觥筹交错,言语甚欢。
此时的阿殷,则陪着薛姬,静坐在一处临湖的屋舍里。
今日的薛姬乃是盛装,怀里抱着琵琶,跪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微阖。她的面上似是一派淡然,脊背却弓得有些紧,阿殷从后面看过去,甚至觉得她整个身板都比平常挺拔了许多,一路曝在春阳下走过来,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显然很紧张。而这紧张,必定也不会是为献乐——以薛姬的技艺和经历,实在不是个怯场的人。
阿殷站在她面前,从旁取过一方帕子递过去,目光微露锋锐,“薛姑娘这是在紧张吗?”
“太子殿下尊贵,自然叫人敬畏紧张。”
阿殷笑了笑,拿了壶慢慢斟茶,“那姑娘可得喝茶静静心。方才来时,看到原先姜刺史的弟弟也在这园中设宴,他是鸿胪寺卿,也是怀恩侯府如今的主事之人,若闻得姑娘琴音,怕也要请过去一会。届时姑娘若紧张弹错了调子,被人听出不对劲,可是要损了我们殿下声名的。”
薛姬眼皮一跳,却还是未睁眼,只有长睫颤动,似是被触动了心绪。
“自当全力以赴。”她缓声说。
阿殷一笑,将茶杯放在她的面前,轻微的磕碰之声在这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薛姬的手指蓦然缩入袖中。
第50章 1.13
阿殷陪薛姬等了有两炷香的功夫,便有人过来递话,请薛姬过去奏乐助兴。
太子设宴之处就在这湖心的岛上,从这屋舍沿曲折的木桥过去,也不费多少功夫。薛姬抱了琵琶先行,阿殷紧随其后,到得湖心,薛姬自入屋中拜见众人,阿殷停在门口,朝里望过去,正巧定王也往这边看过来。
今日他穿了身墨色长衫,玉冠束发,愈见眉目英挺轮廓分明。比起上首稍稍躬身塌下去、精神略欠的太子,他坐得端正挺拔,更见肩宽腰瘦,风采卓然。
四目相交,阿殷心中愈发镇定,于是侧身立在门外。
里头薛姬琵琶轻拨,曲声玲珑。
阿殷不知这已是第几回听她弹奏了,先前在西洲时就有过两回,彼时薛姬修饰雍容,姿色过人,抱着琵琶端坐时,曲乐之中情韵深藏,令人神摇。今日她弹得依旧极好,如珠玉落盘,却又情致婉转,更兼她容色姝丽,席上众人,无不凝神细听,甚至有两个坐在后排的小官员眼睛都直了,一错不错。
薛姬却惯于这种情形,眉目微垂,唇角紧抿,唯有十根玉葱般的手指玲珑拨弹。
一曲既毕,席上夸赞之声不绝于耳,太子似也心悦,命人重赏于她。旋即看向定王,“玄素这一趟西洲之行果真是收获极丰,不止剿了土匪博得父皇盛赞,竟还得了这般妙人。京城中乐工甚多,似薛姑娘这般的,却凤毛麟角。听说她舞跳得也极好,若有机会,真想一观。”
定王便挑眉看向太子,“不止太子是从何处听得她会跳舞?”
这满京城里,除了定王府上的人,便只有曾在西洲为官的姜玳、高俭言等人知道薛姬的底细,其中姜玳已然革职查办,高俭言也治了重罪,原本要贬谪到千里外的蛮荒之地做个微末小官,太子力保之下,才免了这苦楚,只是丢了官职,赋闲在家。定王府中众人的嘴是封严了的,太子不能从姜玳处得知,自然是从高俭言那里听闻,可见两人依旧有所往来——太子对这高俭言还真是格外赏识。
太子自也发觉不妥,笑了笑没做声。
下首坐着的正是崔忱的兄长崔恪。当年永初帝还是王爷时,崔家便与他府上来往颇多,崔恪不敢轻慢王府中人,跟定王也有所来往。后来崔南莺成了太子侧妃,崔恪自然投向东宫,却也未彻底与定王交恶。加之崔忱是为救定王而死,定王又常照拂如松,两相往来,面子上也算和睦,闻言便笑道:“向来只听定王惯爱沙场征伐,舞乐也喜雄浑刚武,倒不知也爱这等美姬。”
“听着有趣,顺手带回罢了。”
崔恪便又笑道:“这岂不埋没了薛姑娘。”他冲定王拱了拱手,依旧笑得和煦,“殿下恕微臣多嘴一句,这位薛姑娘琴艺精湛,观其体态,必也是玲珑善舞之人。只是琵琶多情,恐怕未必对殿下的胃口。微臣访得一位公孙姑娘,曾是将门之后,虽流落坊间,却颇有刚武之子,最擅舞剑,所奏的破阵乐也是无人能及,想来更合殿下胃口。今日既是雅宴,微臣斗胆,不如将那公孙姑娘赠与殿下如何?”
他郎朗说罢,目光扫过体态妖娆的薛姬,继而看向定王。
定王但笑不语,旁边常荀正将一杯酒喝罢,啧啧叹了两声,笑道:“崔侍郎若果真有此美意,我倒要先替殿下谢过了。只是有一句我可得说在前头,虽说这等雅事该当礼尚往来,不过这薛姬,却是绝不能赠予崔侍郎。回头我便另访美姬,答谢厚意如何?”
崔恪那一番话,原本是说定王不懂欣赏婉转琵琶,推出公孙姑娘来,便是想换薛姬过去,转赠给太子以投其所好,哪还需要另寻别的美姬?不过常荀旁边就坐着他二叔常钧,这位是户部侍郎,且常家又是京城世家门第中的翘楚,崔恪不敢得罪,于是只笑了笑,却将目光投向常荪。
常钧身为长辈,对常荀说话,自然威仪些,道:“崔侍郎是与殿下说,你怎可擅自替殿下做主,还不向殿下赔罪?”
“二叔冤枉我!”常荀立时摆出点委屈的神情来,对着长辈也露恭敬,“这位薛姬当初是我寻访得来,引荐给殿下,其中良苦用心,实不足为外人道。薛姬虽说住在定王府,我却尚未明言赠予殿下,细算起来还不是殿下的人。”他回头笑着看向定王,续道:“殿下已经领了我的情,如今除了听那破阵之音,偶尔也愿意赏鉴琴曲琵琶,不怕诸位笑我脸皮厚,算起来这都是我引荐有方的功劳。”
他在这等酒乐场合,天然便带几分笑意,旋即举樽看向定王,“殿下应不会怪我多事吧?”
“人是你的,自然仍旧由你处置。”定王当即应了,举樽饮尽,目中稍有笑意。
常钧看着旁边笑眯眯的侄儿,却是无话可说了。
惠定侯府常家,如今当家的是侯爷常钰,如今的中书令。
常钰为人行事方正有节,虽是太子的岳丈,却不涉足党派之争,凡事只以忠君事主、为百姓谋福为上。他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常茂与太子亲近,去年姜玳被查后,便是他被太子举荐,任了西州刺史。次子常荀却与定王交好,战场上袍泽之谊结下来,丝毫不为太子招揽所动,依旧留在定王府做个司马,自得其乐。
两个儿子各有选择,常钰也不曾评说谁优谁劣,只是有一条,绝不能因势结党、欺君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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