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帝后还未发话,就听旁边嘉德公主道:“母后可瞧见了,就是她。”
继而便是一道端庄的声音,来自阿殷正前方,“起来我瞧瞧。”
阿殷依命起身,不知嘉德公主提起她是为何事,只站直了身子,目光依旧落在帝后脚边的台阶上,未敢直视天颜,只看到了台阶之上的一角明黄。那是帝后才能用的尊贵颜色,绣了繁复细密的檀色云纹,庄重而威仪。
——若她此时抬眸,必定能捕捉到永初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
旁边孟皇后倒是没什么异常,只道:“长得倒是精神,也好看。年纪多大了?”
“十六岁!”嘉德公主抢着回答,继而过来拉住阿殷的手,道:“母后刚才问我在哪里绊住了脚,我便说了投壶的事。宫里面能陪我的人不多,且她们的身手也不及你,陶殷,我想求定王兄帮个忙——”她笑着睇向定王,道:“把你讨到我身边来做侍卫首领好不好?”
阿殷未料她竟真有这个心思,大为诧异。
这种事由不得她做主,阿殷不能当着帝后的面拒绝公主,也不能自作主张的应了,眼光偷偷瞟向定王,暗祷他能开口。
好在他果然开口了,还是惯常的清冷态度,“这侍卫是我新挑进府里的,身手还算勉强,只是毕竟年纪有限,行事欠妥当。若是进了宫,恐怕不能护好嘉德。”见嘉德公主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就想撒娇,定王先发制人,“况父皇母后叫你这两年多读书叫性子沉静些,若送了她进去,你还不趁势胡闹,辜负父皇幕后的苦心?”
这么一说,孟皇后便笑了笑,“果然是了,不能总纵着你的性子。”
嘉德公主有些失望,却也没多说,蔫蔫的退了回去。
孟皇后便笑道:“嘉德夸你这两日将她陪伴得极好,定要我重赏,你且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阿殷哪敢要呀,当即跪地道:“定王殿下安排微臣侍奉公主,便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虽是如此,她的心意也不能辜负了。”孟皇后命女官将个漆盘托到阿殷跟前,将里面润泽的羊脂玉如意赐给阿殷,又安慰嘉德公主,“虽不能给你调入宫里,往后多召她入宫陪伴,好不好?”
嘉德公主蔫蔫的精神头总算好了些,软声笑道:“多谢母后!”
阿殷便也跪谢赏赐,而后在内监的指引下退回原处。
定王端然坐在案前,目送她走下高台,修长的身影、挺直的脊背,在平常看来,跟松柏般欣欣向上,此时却忽然令他生出种怜惜——嘉德公主虽是妃子所出,却自幼受皇上疼爱,十四岁的年纪也还是贪玩活泼,撒娇耍蛮也是常事,虽生长于宫廷,却还是一团烂漫。阿殷只比她年长两岁,行事却稳重艰辛许多,除了那回雪夜醉后露出狡黠软语,平常都是以侍卫的身份行事,渐渐能独当一面。去岁在西洲,十五岁的她深夜值守,负伤了也闷声不吭,甚至数次剿匪,冒险拿下了悍匪周纲。
她从前在临阳郡主府中,到底是在过怎样的生活?
定王的目光停留在高台之侧,一时出神,忽然又听见有人在叫他——
“……玄素?玄素?”
定王回过神,发现是太子在叫他,遂道:“太子有何吩咐?”
“我是说你府上人才辈出。”太子面上是和煦的笑意,“先前那薛姬一曲,叫我和代王兄念念不忘,没想到这女侍卫也如此出彩,叫嘉德也上了心。这侍卫虽不肯给嘉德,乐姬却是能借吧?初九那日我想设个小宴,届时借你的乐姬献乐,玄素不会舍不得吧?”
他虽是与定王说话,声音却也不算太低,上首帝后及周围诸王在观看马球赛的间隙里,也饶有兴味的留意这边动静。
定王徐徐往杯中斟酒,道:“薛姬不过乡野之人,怎能跟太子身边的乐工相较?”
“各有所长,我的乐工弹不出那味道。怎么,连乐姬也舍不得了?”
先前她已寻了借口拒绝嘉德公主,如今帝后和皇亲俱在,定王若再拒绝,那也未免太过冷硬。他睇向太子,道:“那倒不是。太子既然青睐,到时我派人送她过去就是。”
“那么为兄先谢过了。”太子面上笑容大盛,仿佛真是为此高兴。目光瞟过代王,两人却是心领神会的一错即过。
这插曲只如石子掠过湖面,只荡起些微涟漪而已,马球场上依旧精彩迭出,众人目光皆被吸引过去。
到得球赛结束,日头尚早。
北苑的春景自与别处不同,永初帝命众人各自散开游赏,他在高台上连着坐了两个时辰,此时也有些疲累,便带皇后和众妃到就近的宫殿歇息。定王随太子等人一道送他过去,待告退时,永初帝却开口叫他留下。
定王依命驻足,待得众人退出,掩上殿门,永初帝才开口道:“今日你那个女侍卫,是从何处得来?”
第47章 1.10
定王没料到永初帝竟会对阿殷这不起眼的侍卫留心。
不过既然他想将阿殷娶入府中,这身份迟早是要禀报的,当下如实道:“她是临阳郡主之女,身手极好。去岁儿臣在西洲剿匪,因见她有些志向,又应变机敏,胆气过人,便应陶靖之请,收她做侍卫。父皇或许还记得那匪首周纲——”定王抬眸,见永初帝点头,便道:“那便是他与儿臣的右典军冯远道合力擒获。”
永初帝觉得意外,“她一个年弱的姑娘,还有这等胆气?”
——看那娇美白皙的面容和浑身气度,说她身手不错,也颇可信。但若说她和悍匪周纲交手,永初帝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定王便道:“儿臣初时也这样想,后来见她在剿匪时屡立奇功,才会刮目相看。”
他平素极少谈论女子,偶尔谨妃为他的婚事提起来,说哪位姑娘美貌、品行好、行事稳重大方时,也没什么兴致,仿佛偌大的京城里诸位千金贵女,都不能入他眼中似的。谁知道今日,却会对那个身份不高的侍卫交口称赞?
永初帝稍觉意外,笑道:“头一回听你对哪个姑娘刮目相看。”
“岂止儿臣刮目相看,就连铁衣也颇看重她。儿臣去墨城时,因大雪封路在巩昌驻留几日,铁衣竟带她去逛街市,令儿臣都大为吃惊。”
永初帝更觉意外,“铁衣那样的性子,竟也会做这种事。朕记得她性情刚冷,也颇自负,最不屑于这等事。”
“所以儿臣才觉吃惊,未料她跟铁衣如此投缘。”定王就势道。
父子俩感情不算亲近,往常若非谨妃牵系着说说定王的婚事,余下时间里谈话的内容便多关乎朝政。今日难得谈论这些,永初帝想起北边的事,遂指个座位给他,“铁衣和隋彦父子在北地驻守,十分艰辛。这回你过去,那边境况如何?”
北庭是边防重地,隋家世代为将,出了个谨妃娘娘,又有个做王爷的外甥,以永初帝的性子,即便不会平白疑心,又怎会丝毫不设防备?那边的境况如何,自然有人为他千里递来,时时传送。
定王只做不知,道:“儿臣从前率兵北上,虽也在北庭墨城一带驻留,只是当时正值夏秋之际,虽叹其荒凉,也不觉苦寒。此次深冬前往,途中数次大雪封路,才知北地艰难,远超儿臣所知。”遂将当日所见所闻说给永初帝听,提及路上狂风卷雪,活生生冻死战马的事情,父子二人皆是叹息。
末了,永初帝才道:“隋家忠心为国,其志可嘉。隋彦父子皆是男儿,尚能苦守,铁衣女儿之身,能在那苦寒之地率兵卫国,叫朕都觉得钦佩,所以朕格外偏疼她。”
“父皇器重铁衣,她自然更要尽忠职守。”
永初帝笑着点点头,借着喝茶的功夫,又旧话重提,“数遍京城也就这么一个铁衣,你那女侍卫既然能得她青睐,想来也是志气过人。只是临阳一向深锁府门,竟也肯让她出来?”——比起定王,永初帝对于临阳郡主府上的来龙去脉要清楚许多。
绕了这么一大圈,没想到又回到了阿殷身上,看来永初帝对于阿殷确实也颇留心。
定王便道:“临阳郡主府的家事,儿臣倒不知。只是她既有此志向,儿臣欣赏,便给她个机会历练。”
永初帝目光扫过,细辨定王神情,也不再多问了。
他很早就知道临阳郡主早年仗势欺人,夺人夫君的事,这些年虽也不时听到她府上的消息,却从未见过那对龙凤胎。而今回想今日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有些怀疑,却又不敢深信。
世上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那个叫灵修的姑娘早已死在了流放途中,奏报上写得明明白白。
永初帝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方才说的冯远道,他练得如何?”
“身手长进,做事也更沉稳。”
“如此甚好。”永初帝颔首,也没再多说,想起旧事,到底叹息了一声。
当年诚太子被诬谋逆,景兴帝迅速登基,他千里迢迢赶回来时,连皇兄的骸骨都不曾见到。彼时他还只是个小小的王爷,因素来敬重亲近诚太子,跟东宫众人也颇有交情,其中最熟悉的,便是冯太傅之子。怎料偏远之地的流放竟持续了八年之久,等他终于夺回皇位大赦天下时,昔日文采俊秀的贵公子早已灰心不肯回京,只剩下他的儿子,尚存一分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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