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放心,这场雪下得大,不到后晌,马车走不动。赶姑娘走之前,我将衣裳烤干送来就是。”
阿殷便接了铜盆先洗脸,那水温兑得刚好,将宿醉后的昏沉带走了些。
盥洗梳妆完毕,也顾不上先吃饭,系了弯刀在腰间,出门过了三四间屋子,就见夏柯站姿严整,正在门外值守。他见着阿殷,先是一笑,继而压低声音道:“陶侍卫竟然也有迟了的时候,怎么没睡醒似的?”
“屋里炭盆太热,睡不踏实。”阿殷含糊过去,“来的是谁?”
“隋大都护知道殿下到了北庭,派人来迎接,殿下正在里头跟人说话。”夏柯努嘴指着庭院里的二十余名军士,“这么些人来护送,咱们也可稍微歇歇。对了,冯典军方才吩咐,说这一路劳顿,这边我盯着便是,你自管去歇着。大雪封了路,明儿马车才能走。”
阿殷闻言放心,因为昨晚喝了不少,回去后便只就着清淡小菜喝了碗粥。
因昨夜未脱衣裳囫囵睡了一宿,头上还昏沉得很,阿殷便请那妇人拎了两桶热水进来,锁好门除了衣裳慢慢泡着。温暖的水浸润全身,渐渐驱走身上的不适,她仰头靠在桶壁,氤氲的热气在眼前蒸腾而上,闭上眼定了定思绪,努力回想昨夜的事。
——深雪暖酒,醉后酣睡,这固然是惬意的事,她却也怕因此行事唐突。
起头的事自然是很清晰的,阿殷记得那凛冽的寒风卷雪,记得炭盆中的火光与沸水,也记得就被在定王指尖飞旋时的行云流水。从最初的小口陪酌,到后面开口闲谈,虽不算清晰,却也都记得大概。
后来呢?
似乎是越喝越多,飘飘然的醺醉中,她暂时忘却侍卫身份,同定王天南海北的瞎扯。
虽没有饭菜,那些故事和情怀也是极能佐酒的,于是最后……她忘了克制,喝醉了。
依稀记得书案上灼目的红梅,记得自己似乎腆着脸跟定王讨要,因为走不稳,似乎是抱住了他的手臂走路?
阿殷猛然坐直身子,揉了揉脑袋。
都说人沉醉后会忘了发生过的事,可她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就算微末的细节记不清了,举止往来还是有印象的……她抱着定王的手臂,毫不客气的将身子重量交给她,走路时偷懒,甚至后来直接靠在了他身上?
越往下回忆,阿殷脸上越来越红。
后面的细节已然模糊,她却记得自己走路不稳,定王无奈之下扶着她的腰,送她出门。那个时候她脑袋里几乎成了浆糊,只想着赶紧找个踏实的地方靠着,已然忘了尊卑身份。
定王当时必定……很嫌弃她吧?
明明是他想喝酒解闷,她只是陪着说说话而已,到最后却是她先喝得混沌了神智,做出尊卑颠倒的事来。这样的侍卫在他看来,必定是差劲极了的。
怎么办?阿殷默默把脸埋在掌心,只觉两颊发烫,不知是不是水太热的缘故。
跟定王认错道歉这种事她做不出来,也着实尴尬,不如……
反正许多事都记不清,索性她直接假装不记得了?嗅梅花之后的事,统统都不记得!
阿殷斟酌了半天,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
在屋中躲了整个中午,后晌的时候阿殷不能再拖延,便去给夏柯换班。
夏柯并不在门口,倒是冯远道正在跟早晨来的那位小将说话。见到阿殷,冯远道上下打量过了,才道:“过来拜见雷将军。”
阿殷这会儿已经传了侍卫的衣裳,上前抱拳行礼,“见过雷将军。”
“这就是陶侍卫了?”年轻的小将亦抱拳为礼,报出姓名,“雷湛。”
“陶都尉的千金,跟着殿下已有半年了。”冯远道冲他解释罢,又叮嘱阿殷,“你和夏柯辛苦了许多天,后面的夜间守卫都交给雷将军带的人,可以歇上两天。晚间殿下叫店家备了几桌饭菜,酉时到东南角的那间阁楼里去用饭。”
阿殷应命,朝两人行礼告辞。
到得傍晚,阿殷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抄东南角的阁楼去。
这阁楼的门面宽有五六间,上下两层,彩绘漆镂,雕饰格外精美。阁楼周围辟了假山亭台,门前左右两方水池旁掩着翠竹,此时结冰的池面和冬日凋敝的竹枝皆被积雪掩埋,上面印了几只浅浅的猫爪印。这一带比之西洲还要荒凉许多,因天气寒冷干燥,途中甚少能见到这般建筑,倒是别有意趣。
门口衣着鲜亮的伙计引着阿殷进去,里头的军士们整整齐齐围坐在桌边,冯远道就在其中招呼。
见着阿殷进来,他招呼着雷湛入席,继而向她走来,“还有一刻才到酉时,殿下稍后过来。倒是那位崔夫人已经到了,就在纱屏后面,你先陪她坐坐。”说罢给阿殷指了方向,便又去忙碌。
阿殷穿过人群,绕过那张百鸟朝凤的硬木纱屏,后头一张八仙海棠收腰的小圆桌,秦姝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首。她从西洲出发时带了三个小丫鬟在身边,这会儿只有最年长的那位侍立,旁边是被按在椅上满脸不情愿的崔如松。
今晚的宴席人多眼杂,阿殷身上穿的还是侍卫衣裳,不自觉的抱拳,冲秦姝行礼,“崔夫人。”
“陶姑娘快坐。”秦姝倒是热情,叫丫鬟挪开椅子请阿殷坐了,便笑吟吟的道:“原以为你昨夜喝醉了,这会儿恐怕没兴致来,倒没想到陶姑娘身子好,竟跟没事人似的。这店家的汤倒是可口,先喝些罢。”
她这般摆出主人家的架势,阿殷只笑着道谢,目光落向如松时,孩子滴溜溜的眼睛也打量着她。
“夜里天寒,如松穿得单薄,不怕冷吗?”
“我也要习武强身,不怕冷!”孩子挣脱开秦姝的手,将两只手臂搭在桌上,“陶姑姑,外头都是些什么人啊?”
“那是北庭都护府的军士们,特地来接咱们的。”
“我想出去看看!”如松眨巴着眼睛,瞧瞧秦姝,又瞧瞧阿殷。
阿殷虽不喜秦姝的做派,对这个孩子却颇有好感,尤其昨夜听定王提起零星的旧事,对崔忱增了好感,便愈发怜惜这少年。她笑着往外瞧了瞧,透过纱屏看到外头军士们安静整齐的身影,“去找冯典军吧,他会带着你。”
如松重重的点头,跳下椅子时又迟疑了下,“母亲,可以吗?”
秦姝坐得端正,那笑容却有些勉强,“去吧。”
崔如松一出去便扑向了冯远道,纱屏的这头没了孩子,倒有些冷清。秦姝举茶慢饮,笑吟吟的目光只落在阿殷身上,看得阿殷颇不自在,寻了个话题,“如松身子强健,听说殿下也为他聘了教习,想必进益不小吧?”
“没什么进益。”秦姝搁下茶杯,“我没叫他学武。”
“这是为何?”
“陶姑娘冰雪聪明,想必也听说过鄙府上的事情。先夫当年也是自幼习武身手出众,然而结局如何呢?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秦姝面色渐渐淡漠,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情,“俗话说惯骑马的惯跌跤,河里淹死是会水的。若是学会了武功,难免就往这里头钻,步他父亲后尘。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学,倒能绝了这念头,姑娘说是不是?”
阿殷不敢苟同,却也无意与她争辩,只笑了笑没做声。
倒是秦姝若有感慨,“与其到兵器堆里摔打,倒不如乖乖在书斋里读书,将来挣了功名仕途顺畅,岂非清贵。就像是——”她睇着阿殷,便又现出了笑意,“像是陶姑娘的兄长一样,才名在外,不愁没有名躁京城,得天颜眷顾的日子。”
她倒是对外头了解得详细,连毫不相干的郡主府上子女的才名都能听说。
阿殷觑着她,唇角勾起,眼底殊无笑意,“夫人当真耳聪目敏。”
秦姝笑了笑,“我又不是读书人,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昨夜雪下得厚,到了夜里格外寒冷,半夜里睡不着对着烛芯出神,不小心又瞧见了窗外事。姑娘年纪不算大,喝多了必定难受,今晚宴席虽好,到底还是吃得清淡些,对身子也好。”
她两回提起昨夜的事,却又不肯直说,话里藏了弯弯绕绕,却又牵扯不上要紧事,听着着实累。
阿殷懒得琢磨,故意装作不知,只谢道:“确实有些难受,夫人良言,我先谢过了。”
到底这位是定王殿下的客人,纵然定王能够冷脸相待,她却还不能多摆脸子。
桌上的灰陶小碗里盛着炸好的兔肉,阿殷礼让,“这家店的兔肉据说做的不错,当零嘴磨牙极好,夫人尝尝?”
秦姝搛了尝尝,道:“这肉确实比京城的劲道些。”
说话间外头军士纷纷起身,隔着纱屏便见定王大步走来,入了主位。
冬日里天短,这会儿已经四下朦胧了,这大厅建得颇高,四壁每隔三步便点了极亮的灯烛,将内里照得敞亮。
定王请诸位入座,又将正玩得高兴的如松安排在身边,一侧是冯远道带着夏柯,另一侧是雷湛带着副手。晚饭不算正式的宴席,只是聚众人共同用饭罢了,伙计们将饭菜流水般送进来,便开始用饭。
那纱屏虽隔开了女眷和军士们,却未隔开上首的人。
阿殷面朝定王的方向,看他与雷湛说着都护府里的事情,几乎是目不斜视。偶尔崔如松指着这边说些什么,他目光平静扫过,也不曾多驻留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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