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继续耐心等候,听隔壁琴音响起,男子粗犷的笑声偶尔传来。
*
直至子时,那伙人才出了内室。
阿殷听着动静推门出去,就见女老板引了些壮实的伙计过来,扶着沉醉的姜玳等人离去。前前后后的,竟有五六人之多。官员们之后便是眼神迷离的常荀,他早已没了平常那副风流贵公子的模样,沉醉之下连步子都不稳,被两个侍卫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口中还含糊念着什么。
随后便是定王,走路比旁人稳当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廊道里灯烛光芒的缘故,他的脸上有些泛红,眼神也不似平常冷厉,反倒有些茫然的沉静。
他也不用旁人扶,往前走到阿殷身边时,脚步却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阿殷身上,却没说什么话,手臂像是抬了抬,随即收回去,“走吧。”
夜风微凉,吹过百里春的长廊,浓烈的酒气就在鼻端,阿殷亦步亦趋的走在定王身后,察觉他的身体其实也有些摇摆。楼梯处光线昏暗,前头有个烂醉的官员脚步不稳险些摔下去,被伙计们抬下了楼梯。
常荀也是摇摇欲坠,被两个侍卫扶着,跌跌撞撞。
同阿殷一起跟在定王身后的是夏柯,定王吩咐他先去备马,近处雅间和厅中依旧笑语依约,定王走至楼梯拐角,身子晃了晃,扶在阿殷的肩头。
他的掌心很烫,想来刚才那一场旖旎盛宴之后,也喝了不少的酒。
阿殷站得稳稳当当,任由定王扶着下了楼梯。夏日的衣衫单薄,那袭侍卫的圆领衫下便是轻薄的中衣,他的掌心里有茧子,阿殷甚至能察觉掌心摩擦过肩膀的痕迹。
她心里也咚咚跳了起来。
外头的马匹早已备好了,定王却站在中庭,仰头望着当空皓月。
沉醉的时候思绪纷乱,从前没有细想过的许多事隐隐约约浮上心间,杂乱无章,又跳脱荒谬。他的手掌还在阿殷的肩头,不知为何,从来没碰过女子的他,在触碰阿殷时竟觉得很自然,甚至安稳,像是心里空缺的某处被填满。
高健挺拔的身子拉了细长的侧影,定王低头,忽然道:“陶殷——”
阿殷仰头看着他,明亮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廊下的灯笼光影模糊迷离。
少女的容颜极美,这等柔和灯烛之光下,更见莹润。可她的眉目却是明朗的,杏眼里仿佛藏了笑意,不点而朱的双唇微抿,瞧着定王半晌不语,便忍不住翘起了唇角,“殿下?”
“我们——”定王犹豫了下,目光锁在她的脸庞,“我们是不是见过?”
“卑职与殿下当然见过,几个月前就见过了。”阿殷只当他是醉了,闻言莞尔。心内却还是失笑,平常冷肃威仪的定王殿下,居然也会有这样露出懵懂之态的时候,可真是少见。
外头夏柯已经备好了马,返回来迎接定王。
定王即便醉了,行事也不含糊,当即收回了按在阿殷肩头的手,抬步向外走。心里那个奇怪的念头却还是挥之不去——几个月前见过么?他当然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身姿在北苑马球场上飞扬,几乎能与隋铁衣比肩。那个场景不知何时落在了他心上,日渐深刻。
可他分明又觉得,他在更早的时候就见过阿殷。
难道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却各自不知?或者,是在某个被他遗忘的梦里?
第21章
一路提心吊胆的护送沉醉的常荀和定王回到都督府,府内的侍卫赶来迎接,阿殷总算舒了口气。常荀已经醉得摇摇晃晃,脚步都有些虚浮了,被定王命人架回屋里,口中含糊的嚷着什么。
定王倒是清醒许多,翻身下马时身子微微一晃,旋即站稳了独自前行。到了岔路口,驻足问道:“今晚谁值夜?”
“今晚该当卑职值夜。”阿殷恭敬回答。
定王回身看了看,旋即吩咐,“今晚无事,都退下。”
于是一群人悄无声息的退散,只剩下阿殷跟在定王身后,沉默着走向书房。
如今已是半夜,天上明月当空,地上灯笼散射着朦胧的光芒。单薄的夏衫在夜风里微微摇动,无声的静默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刷刷的扫过地面——阿殷自做侍卫后就有意放轻脚步,几乎没发出声音,倒是定王有点醉了,深一脚浅一脚,从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
进了政知堂,定王走到寻常处理机务的案边,有些疲惫的坐入椅中。
旁边有常备的热水,阿殷挑了茶叶,摆开茶壶瓷杯,娴熟的冲茶。氤氲的袅袅香气后面,定王看着她泡茶的侧影,脑子比平常转得慢,疲累之下也没有旁的想法,只觉得她很美。
不止是脸,身体的轮廓也很美,即使穿的是侍卫的圆领长袍,依旧修长轻盈,有绰约之态。他记得她女儿打扮时的样子,半臂之下是柔软垂落及踝的襦裙,斜挑的珠钗在耳边微晃,抬眼瞧过来的时候,自有神采。
她端着茶杯走过来了。
定王觉得喉咙有些干燥,接过茶杯灌了进去。
这时候自然没什么细细品茶的雅兴,他喝茶入腹,嗅到了阿殷身上残留的香味——百里春用的香料也是极有名的,但凡沾了香气在衣上,七八日萦绕不散。是以有些惧内的人在百里春享乐之后,会特地沐浴换身衣裳,免得被鼻子灵的老婆嗅出来吵闹。
脑海中立时浮现起薛姬的妖娆舞姿,与那香味印刻,将心神勾向邪路。
“再来。”他递回茶杯,有些莫名的烦躁,站起身来。
阿殷回身去倒茶,定王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她的背后,有种陌生的躁动在体内升腾,他很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二十多年的时光,他看人的眼光挑剔到苛刻的地步,没有叫他心动的姑娘,便格外克制,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直到她突兀的闯进来。
酒意翻腾,他站得离阿殷极近,看着她纤细的腰背触手可及,很想靠得更近——
就像那天清晨一样。
阿殷斟了茶,回身递给他,定王的胸膛近在眼前。他的身上散着浓烈的酒味,呼吸比平常粗重许多,咫尺距离,他的宽肩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也许是醉酒的缘故,他身子微微前倾,温热的鼻息几乎能落到她的脸上。
阿殷从未发现侍卫这差事如此难熬,心里砰砰跳着,下意识的退后半步,奉上茶杯。
定王伸手接过,醉后失了分寸,险些捏住她的指尖。
那一瞬的触碰令人心颤,定王呼吸一顿,猛然醒悟这般失控的神智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莫名的烦躁驱使他靠近,阿殷站在跟前,更是叫他失了往常的冷静自持。然而她显然只想做个尽职尽责的侍卫,他这般突如其来的想法……
书房愈发逼仄燥热,理智压过乱绪,定王转身便出了屋门,“陪我走走。”
勤恳尽职的阿殷当即跟了上去。
两道细长的身影在月下沉默漫步,微凉的夜风捋清混乱的思绪,也慢慢压下心头躁动。
前尘旧事和深埋的伤口皆被朦胧夜色清晰照见,在醉酒后渐渐鲜明,定王走得漫无目的。童年时被冷落、被长兄欺负,他觉得委屈,会在母妃怀里哭。再长大些,他明白父皇和母后都不喜欢他,所以用力的习武读书,然后兴冲冲的告诉父皇,却得不到夸赞。后来他明白了世事,不再去妄想父子亲情,只是怀抱了志向沉默着前行,除了挚友,再无人陪伴。
再后来,他就连最好的朋友崔忱都失去了。
于是他更加习惯沉默,不愿与人亲近,在冷夜昂首独行。直到有一道笑容,如初夏的光照进心里阴湿的角落。直到她倔强的说绝不会到姜家摇尾乞怜,不肯坠了志气。
定王没想到,触动他的竟是这样一位少女。
并肩的身影在后园漫步,极远处的阁楼里,午夜梦醒的秦姝坐在窗边,瞧窗外冷寂月色。自那日定王下令封闭二门后,她便识趣的收敛了许多,只是夜深无寐,总爱临窗远眺。
这都督府的景致没有半分不同,只是——
秦姝眯了眯眼,看到远处有人缓缓行过甬道,月光下身影分明。
定王?她觉得诧异,招手叫来丫鬟,“你瞧那是不是定王?”
“看着像。”
“旁边是……”秦姝认真辨了辨,才瞧清那个有别于其他侍卫的身影,“是她!”
“他是谁?”丫鬟没太明白。
“就是殿下新收的那个女侍卫。”秦姝竟自微笑了起来,一直瞧着那两道身影没入拐角,才心神舒畅的关上窗扇,躺在榻上把玩着柔软的帕子。
原以为定王百毒不侵得都快成佛了,谁知道也还是个没绝了凡念的和尚。只是没想到,勾出他凡心的,竟会是临阳郡主府上那个不起眼的庶女。不过这不要紧,反正她要的不过是一盘上乘的肉,能让定王闻到荤腥的妙处。但凡能叫定王破了戒,识得香软红尘的妙处,再想办法将旁的荤腥摆在面前,他难道还会推开不成?
只消他有那么片刻的摇动,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也无虞了。
像是连日阴天后终于从云隙窥见阳光,秦姝颇为自得,绞着帕子笑了起来。
*
次日清晨,阿殷换值后回家倒头就睡,定王却精神奕奕的去了政知堂。
一惯的冷肃威仪,迅速处理完了属下禀报的几件事情,便将随行的文官叫到跟前,让他拟了道奏章送呈御前。日上三竿的时候,常荀顶着张睡意困顿的脸晃进来,全是宿醉后的落拓,“殿下,昨晚探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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