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北庭战事吃紧,我担心父亲和兄长、姐姐,便跟着高侍郎同行,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隋丽华面露笑意,走至池塘边上,“姜姑娘如此兴致,想来是久居这府里了?”
“得蒙庇护,暂居于此罢了。”
隋丽华只是一笑,将姜玉嬛打量。
那位神色间虽不似从前倨傲,然而经历家道骤变,却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颓丧,甚至眉目中添了平和。
金钗玉簪照旧、绫罗锦缎如故,头发依旧是姑娘的样式,看这身打扮,姜玉嬛在这刺史府中,应当也受些礼遇。只不知她一个罪臣流放之女,堂而皇之的住在刺史府的客院里,是个什么身份?
隋丽华不好探听这个,想着机会难得,当即便试探起来——
“这些天可真是巧合,前两天才在西洲碰见定王侧妃,没想到今日又碰见了姜姑娘。对了,这位定王侧妃也是熟人,姜姑娘可知她是谁?”
姜玉嬛神色不变,徐徐道:“当然知道是谁。”
“这可就巧了。当日定王侧妃在临阳郡主府上时,姜姑娘也跟她有所往来,今晚既然凑巧,不如一道去叙旧?”
这话说得不怀好意。
姜玉嬛抬眉打量着她,淡声道:“过往旧人,何必再见。”
如此冷淡态度,愈发肯定了隋丽华的猜测——当日姜家未出事时,姜玉嬛是金尊玉贵的娇小姐,陶殷不过是个郡主府上被厌弃的庶女。谁知世事折转,而今陶殷是战功累累的定王侧妃,姜玉嬛却成了罪臣流放之女?哪怕如今居于鄯州刺史府上,想必日子也不好过。那么,姜玉嬛就不恨陶殷吗?
在隋丽华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她瞧着姜玉嬛那愈发冷淡的态度,笑了笑,“为何不见,难道是担心见了面,要给她行大礼吗?我虽不知姜姑娘如今为何在此,不过想来也是意难平。你是没见到,如今的定王侧妃有多风光,身份地位不必说了,但是擒获那徐煜的功劳,就被人吹上了天。哼,不过是捡个便宜罢了,只消撞上运道,谁还不会?”
姜玉嬛原本对于隋丽华的出现不甚在意,听见这话,不免警觉。
在京城里泡大的姑娘,成日跟侯门功夫的千金贵女来往,如何察觉不到对方言语之下的情绪?
这隋丽华自见面后不曾叙说旧事,不曾探问现状,只是不住口的提陶殷,还是这般态度,很难不让人多想。
姜玉嬛终于端端正正的看向了隋丽华,微笑了笑,“姑娘这话何意?她是王妃,我是罪女,行礼不是天经地义吗。”
隋丽华嗤笑,“姜姑娘当真这样想?”
姜玉嬛未置是否。
隋丽华却不打算总是打哑谜——被禁足府中的时候,她就知道隋夫人下令禁足是为忌惮陶殷,心中愈发怀恨。自西洲碰见,定王更是时刻维护陶殷,生怕她这个表妹再去冒犯那位侧妃似的,令隋丽华愈发不快。只是同行的人多,陶殷的身手又比她好,想要做些手脚泄恨,委实过于艰难。隋丽华不忿已久,奈何没胆子也没本事直接出售,如今碰到比他更恨阿殷的姜玉嬛,自然不打算错过这绝好的帮手。
见姜玉嬛眼底淡漠,她便坐得近了些许,“若姜姑娘同样心怀不忿,我倒是有法子。”
“哦?”姜玉嬛挑眉,“难道隋姑娘有办法换了她王妃的身份?”
“这自然不能,即便定王表哥将来可能厌弃了她,此时却还是很照顾,非我所能左右。只是——我沿途寻了些东西,若能送给她,这位风头正劲的定王侧妃也许就能少得意些。听说当日姜家被抄,是她先捉了个什么人,抄家的时候也是她带人去的,如今小人得志,姜姑娘难道就不恨?”
“恨又如何?”
“恨就报复,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姜玉嬛挑眉打量着隋丽华,“我一介罪女,如何报复?”
“看姜姑娘这打扮,恐怕在这客院中住的时日并不短。客院里的仆人就那么些,姜姑娘总会比我熟悉很多——放心,这些药即便发作,也该是在四五日之后了,届时路途颠簸劳累,谁还能查出是哪里出了差池。”
“看来隋姑娘筹划此事,已有许久?”
“可惜我一直没能寻到下手的机会,如今遇见姑娘,便是天赐良机。”
姜玉嬛抬眸瞧着深浓夜色。在这座院落中住了数月,每一棵树、每一片瓦都是熟悉之极,每次夜色里坐在这池边喂鱼,总能令芜杂的心绪平静,将前尘过往抚平,连通周遭夜色都显出静谧。今晚的夜色,显然有些不同,恐怕夜深造访的,并不只是隋丽华一个人。她似是犹豫,片刻后摊开手掌,“东西在何处?”
“这东西怎会随身携带。半个时辰后,我带到此处。”
“半个时辰后会有人造访,亥时吧,夜深人静,也不会有人察觉。”姜玉嬛神色淡漠如旧。
隋丽华闻言甚喜,当即告辞离去——这个时候,她愈发庆幸当时跟随高元靖北上的决定。高元靖此人固然没什么特殊之处,跟他同行的那位略通岐黄之术的田御史倒挺有意思,若不是他念着隋彦的面子帮她搜罗,那些平常接触不到的东西,恐怕她费尽全力也未必能找到。
*
戌时才至,阿殷闲坐无趣,取了弯刀在院中练刀。酣畅淋漓的一通练完,正接了软巾擦汗,却听外头有人扣门。
这个时候,谁会找她?难道是隋丽华?
阿殷收了弯刀叫人打开院门,瞧见外头站着的人时,却怔住了——姜玉嬛?
她不是遭罪流放了吗,怎么会在此处?这深夜中,她打扮齐整独自造访,又是何意?
诸般疑惑浮上心间,竟叫阿殷愣在当场。
反倒是姜玉嬛神态平静,跨步入院,端正施礼道:“罪女姜玉嬛,叩见王妃。”
这般隆重行礼委实令阿殷诧异。她跟姜玉嬛固然有许多龃龉,却也不算死雠,当即命人扶起,满是诧异的打量着她——容貌比从前清减了许多,也平和了许多,浑身那股倨傲淡去,甚至连离京时的那股仇恨阴郁都不见了。如同被高僧点化的信女,从神态到举止,都增了平和的态度。会是谁,私自将她收留在这府邸,还化了姜玉嬛的戾气?
阿殷打量着姜玉嬛,瞧出她似有话说,便道声“请”,带着她往屋中走去。
姜玉嬛也不客气,跟随阿殷入内,请阿殷将仆从屏退。
第103章 3.17
屋内只剩两人对烛而坐。阿殷自取了茶壶斟茶,姜玉嬛接了谢过,道:“王妃在这里见到我,觉得很意外是不是?”
阿殷笑了笑,点头承认。
姜玉嬛对着阿殷,毕竟端不出笑脸,只是道:“流放之人中途逃走是重罪,我还没这个胆子。寄居此处,另有缘由。今晚拜访王妃,也不是为了此事——”她将茶杯轻轻搁下,而后起身半跪在地,“方才在住处喂鱼,碰巧遇到晋阳伯府的隋二姑娘,她说的一些话令我觉得十分不安。不知王妃能否听听经过?”
隋丽华找上姜玉嬛能有什么好事,阿殷猜得几分,将她扶起:“洗耳恭听。”
姜玉嬛遂坐回绣凳,将方才经过如实转述。
阿殷且听且惊。一则是为隋丽华的胆大妄为,再则是为姜玉嬛的变化——从前跟姜玉嬛争执的情形历历在目,这位侯府千金虽然心地不坏,却也性情倨傲,更因姜家被抄之事而对她怀有愤恨,甚至恶语威胁。谁知将近半年不见,她却忽然变成了这幅模样?听罢姜玉嬛所言,阿殷将她面容审视片刻,“想来姜姑娘是不愿趟这浑水,何不当时就拒绝?既已应承了隋丽华,却又来我这里,这矛盾之处,倒是令人费解。”
“坦白说,王妃是否被人暗算,我并不关心。”姜玉嬛抬头瞧着阿殷,姿态虽恭敬,神情依旧淡漠。
这倒还像从前姜玉嬛的性情,就算当时的无端迁怒与愤恨没了,姜玉嬛也不至于平白无故的救她。
阿殷不怒反笑,又给她添些茶水。
姜玉嬛咬了咬唇,似是下定决心,“我未拒绝隋二姑娘,转头又来求见王妃,皆是为了自保。”
阿殷挑眉,“安排你住在这客院的人保不住你?”
“他纵然能保住我,我却不想平白给他添麻烦。我所居住的客院地处僻静,平常少有人来,甚至今日王妃驾到,我也不知消息。隋二姑娘今晚才至此处就寻上门来,王妃不觉得,她出现得十分蹊跷?这背后必定有人暗里帮她,此人敢助她图谋王妃,必定来头不小。况且他既然将隋丽华送到我跟前,想必早已知道我身在此处,筹划已久。王妃试想,隋二姑娘挑明来意后,我若直言拒绝,会落个什么下场?”
“已被谋算入局,自然难以全身而退。”
姜玉嬛笑了笑,带着点苦涩,“我能从流放之地来到此处安稳度日,已是万幸。隋二姑娘的性情,王妃想必比我更清楚,若合谋不成反而恼羞成怒,甚至因怕我泄露而生出歹意,我可没半点本事来抵抗。只会在这客院中,徒生事端。”
“所以你稳住她,然后再把这事丢给我?”阿殷觉得有趣,“你倒是比从前看得起我了。”
“这事本就是我无端受灾。说句冒犯的话,王妃能从郡主府上的庶女成为定王殿下的王妃,令我姜家倾塌、代王殿下被查,我早该佩服的。从前盲目,不过是未受挫折罢了。想来以王妃的本事,既然知道内情,必定能化解此事——我已是带罪之人,不知王妃能否赏我个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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