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再次开口,却是告别:“族学应该有许多族兄正在等着替胡兄庆贺,我就不耽误胡兄时间了。”她欠了欠身,转身离开,没有迟疑,没有犹豫。
胡不为目送她走远,迟迟无法回神。
“打从她懂事那一天起,惠儿就一直一直说,说她将来要像母亲一样。像母亲一样能干厉害,以女子之身独立一片天地;也像母亲一样,不外嫁,不做那‘洗手作羹汤’的内宅妇人。”徐立前走到胡不为身边,轻声道:“以前我们都当她是随便说说罢了,到了年纪之后想法或许会变……但却没想到,她竟然是认真的。惠儿已经在祠堂列祖列宗面前,削发明志。”
“这样。”胡不为轻声道:“惠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他开始向外走去,边走边道:“玫小姐不在?”
徐立前没想到胡不为怎么突然问到徐玫了,愣了一下,道:“哦,玫儿去了道观,最近不在家里住。”
“是同夏先生一起的?”胡不为道:“我得夏先生指点不少。难得碰见他人在姑苏没有云游,过几日一定要去拜见的。”
徐立前道:“你若是有心,我陪你一起去。”
他口中答着话,一直留意着胡不为的神色。只可惜,胡不为此时面色平静,言谈平常,徐立前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徐立前甚至觉得,胡不为似乎没有因为徐惠的拒绝而心痛失望?或者,胡不为的确很心痛悲伤,却刻意掩饰住了?那么,他此时心中一定很难很难受吧……
真是……
徐立前不知如何劝解。
胡不为这般表现,分明是拒绝旁人安慰。
“立前年前是去了南通当大善人了?”胡不为轻笑道:“我在京城,都听说过你的事迹,上下无不赞赏敬佩的。可惜我不如你,只能在京城喊喊口号发动群众募捐了一些银粮物资,聊表心意吧。”
徐立前闻言怔了一下,摆手问道:“若是因为这个得了夸赞,那我真要臊死了。其实,我送了物资过去,还是想要赚些银子的。到了地方,灾民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若是我们坚持不肯放粮的话,惹急了他们,只怕连人带粮食都会回不来的。”
人在濒死的时候,能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极其可怕又疯狂的。
装了物资的船只经过了南通,那些饿急眼的人们绝对不会再由着船只离开!也幸好徐家第一时间就表示了会放粮且有大河饭堂的一些人在维持着秩序安抚着人的情绪,不然,只要多耽误一刻,肯定会引发哄抢!
这也是为什么南通灾情之后,所有载人运货的船只都再不肯从南通经过的原因!宁愿绕远路!
“那种情况下,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徐立前摇摇头道:“没有胡兄说的那般高尚。”
胡不为道:“但结果是,你徐立前救了一城一地的百姓。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的。”
“只怕许多人心中会说是徐家沽名钓誉吧。”徐立前顿住脚步,突然问道:“胡兄,朝廷……真的没钱?”
明明,胡不为才为朝廷找回了六百多万两银子。
胡不为怔了一下之后,向徐立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若不是立前你问,换做他人,我是绝不会说这些的。”他轻叹一声,低声与徐立前说了来龙去脉:“……皇上很高兴,立即就下令用那笔钱补足了两年的俸禄。朝廷上的大人们已经断断续续很久没发俸禄了,再拖欠下去,朝廷也是没脸。但没想到,这钱才一动用,便被洪光道长知晓了。道长直接出现了乾清宫,开口要了那笔银子全部留给他,再不许动用……”
“南通闹了洪涝,朝廷不是不知道,更不是不想救。”胡不为替朝廷说话,忧心忡忡:“皇上和周太傅实在是迫不得已。只能侥幸地去想:江南一向富庶,需要劳动力也多。南通的难民们往其他没有受灾的地方去,多半能谋出一条生路,而不像是许多北方地区,一旦天灾,许多人就会倒在了求生的路上。”
朝廷大概觉得,除了倒在洪水之中的,其他幸存之人,待水退之后,都能很快找到生路。至少不会饿死?
对于此,徐立前抿了一下唇,不知道该如何表示。
“所以,就算钦差到了南通坐镇,依旧也无法保障南通一地的安稳度过冬天,并顺利恢复春耕?”良久,徐立前才轻声问道。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正是如此。”胡不为言语之中露出许多艰难勉强,似乎心中也为此十分痛苦,道:“朝廷已经发文,让江南各处,都尽力做好收容灾民的准备了。”
一时的救济,设些粥棚什么的,花费很少。
但要真的要彻底安民:修缮倒塌的房屋,筹措过冬的物资,保证春耕的顺利,再协助人们到初夏田里长出收获之时,并且要重修水利……这漫长的半年多的时间,多少开销都是挡不住的!
朝廷根本做不到……那么好。
只能保证老百姓先活下来。
“江南的水利水网多少年没有整修了。”胡不为道:“朝廷也放弃以工代赈?将来,只能祈求老天爷风调雨顺,不干不涝?”
胡不为再次异常艰难沉重地点了点头:“熬过去,就好了。”
又是“熬”。
徐立前实在不愿意听到这个字眼。
他换了话题,问道:“胡兄乃是新科状元,又有前功在身,早早得到了皇上和周太傅的赏识……不知接下来,朝廷准备将胡兄用在何处?”
胡不为摇摇头道:“老师并没有通知我。只是给了我三个月的假期,让我回乡祭祖,并处理一些私事。”
所谓私事,大约也包括了终身婚事吧。
徐立前问道:“那胡兄自己的打算呢?可是有了什么计划没有?”
(病终于好了些。嗯,好高兴。)
☆、309 请托
胡不为看向远处,露出苦涩。半晌,方才道:“回京之后,许是老师那里已经有了安排吧。”
这就是不愿意继续讨论的意思了。
徐立前没有再问,陪同胡不为向族学走去。到了族学地界,与胡不为交情不错的徐家小辈听到消息,嘻嘻哈哈地走出来,拥着胡不为进了族学食堂。食堂里,已经整治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几坛秘酿好酒已然摆好,显然是要大肆热闹一番。
“人生得意须尽欢!”徐立克端起酒碗高高举起,向着胡不为笑道:“来,大家共同举杯,恭贺咱们的状元郎衣锦还乡!”
“多谢,多谢!”胡不为大口痛饮,清亮的酒水洒落衣衫也不在意,如此洒脱不羁,立即引起轰然叫好之声。一碗酒大口喝完,胡不为将干净了的碗底向外一亮,道:“今日胡某高兴,不醉不归!”
“好!”
“状元郎痛快!”
食堂里的气氛浓烈,说笑声鼎沸,甘醇的酒香也很快弥漫了整个地方。
徐立前坐在一边,看着胡不为来者不拒,眨眼间便喝进了许多酒水,不多时便身体摇晃,一身醉态,开始击节高歌《将进酒》……徐立前心中叹息,不禁有些担忧,低声吩咐人将酒水换掉了。
小花园。
“小姐,胡公子舞剑做歌之时,抓了一个酒坛迎面倒在了头上脸上,全身都湿透了。”流苏低声道:“他醉的很厉害。”
徐惠望着粉白的桃花出神,没有开口,不知有没有听见流苏的话。她伸出手,细细将桃树上才发出了嫩绿叶子一个个地慢慢摘了下去。良久,这项工作做完,她才后退几步,重新凝视眼前这株桃树。
绿叶一点不剩了。
只有粉白色的花朵,开在虬然疏离的枝丫上。
——多像是一树红梅。
月色清冷。
徐惠起身出屋,站在院子里,安静地站了许久。
“小姐,夜里冷,您……”流苏低声开口道。
她以为她家小姐在等待着什么,就像许久前的那一个夜晚,有一个醉酒的人就来到了玲珑苑外。只是,今天她早已四处查看过了,并没有人。
流苏有些为自己的主子觉得难过。
徐惠依旧没有开口,转身回到了房间,倒了杯热水喝了,重新回到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流苏将杏色的纱幔放了下来。透着纱幔,她看到自家主子十分平静的睡颜,突然觉得,鼻头有一点儿酸。
次日。
天亮了。
徐惠做完了功课,洗漱沐浴,搬了把椅子放在了清晨的阳光下,似乎不想出门了。
“小姐。”流苏快步走过来,神色间有些不自然,像是激动又像是恼火,向徐惠道:“胡公子来了,想要见你。”
徐惠眯了眯眼,淡淡微笑道:“请胡兄进来。”
她侧目示意,很快就有人在她身边的圆桌旁加了一把椅子。
徐惠站起来,平静地看着来处,看着胡不为一步步走过来。比起昨日,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意气风发的风姿,多了几分宿醉清醒后的颓然。
“打扰惠小姐。”胡不为向徐惠施礼,缓缓在徐惠对面坐定,目光直直看向她,开口问道:“为什么?”
徐惠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流苏上了茶之后,打发了所有人都离远了一些。
“胡兄又问什么?”徐惠觉得窘迫,脱口反问道。
她为什么要觉得心虚愧疚,她从未给过他任何关于感情反面的暗示说明。而她也早就明确地拒绝过了,并未模糊什么,更未给过他期许。他今日依旧在坚持,纯碎是他自己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