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何必呢?”苏墨抬手抚上额角,倒是不介意他多看自己几眼,“对于梅先生来说,无用之人就该除掉。当初锦言便是一颗废棋,如今锦瑟未曾听你吩咐杀我,却让自己深陷‘红颜’困顿之绝境,不正是梅先生乐见其成的么?”
何妨惜清欢(十六)
闻言,梅月恒眸光一闪,似有触动,略一低头,道:“锦瑟如今的情形,亦非我乐见。”
苏墨眸光缓缓冰凝起来,冷声道:“你若是乐见,今时今日,便再无机会坐在这里与我说话了。如今我只问梅先生一句——锦瑟遭逢如今的痛苦,梅先生救是不救?丫”
梅月恒微微一顿,方道:“老朽既不通医理,也无奇药可解百毒,便是心疼,又如何救得锦瑟?”
“梅先生未免太过自谦了。”苏墨唇角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单凭梅先生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先是哄得锦言乖巧服帖,后又教得我那三弟倚靠信赖,亦步亦趋为先生所用,而今,仲离发兵攻打青越,不用说先生也是居功至伟。论本事,世间哪里还有人大得过先生去?”
梅月恒略抬起眼来:“王爷的意思是,想让老朽去找仲离太子爷?”
“我知先生这些年处心积虑,不过是想看着青越内乱败亡。今日我也可以明确回答先生,如今青越的天下在我手上,我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祖宗的江山葬送于我手。有我苏墨一日,青越便绝无败亡之可能!”苏墨凝眸望向他,“宋恒我自问是指望不上,让先生前去寻解药,不过是给先生一个赎罪的机会,先生要也罢,不要也罢,自行抉择罢!媲”
他说完便起身离去,剩梅月恒独坐片刻,便也起身离开了王府。
苏墨其实并无把握梅月恒会出手救锦瑟,毕竟一个将报仇放在心头十几年的人,只怕那已经不仅仅是执念。然而青越前方战事危急,凭他之力又无法救锦瑟,两害相加,焦头烂额之余,他亦不得不在梅月恒身上报一丝希望。
惟愿,梅月恒心中亲情尚未泯灭,而宋恒亦能怜及锦瑟。
雪夜寒寂,苏墨书房中依旧灯火通明。
已是深夜,与一众朝臣商议三四个时辰,仍未得出御敌良策,苏墨拧眉沉眸站在军机地图前良久,身后文武大臣无不收声敛息,眉宇间却皆是掩饰不住的倦意。
良久,一众大臣中最有威望的赵阁老终于开口打破沉默:“王爷,时辰已晚,王爷连日不眠不休,只恐身子吃不消,不若今日先且散了,也让众位大人归去好生歇整一番,明日才好续议。”
苏墨眉峰微微一动,这才从沉思中回神,又顿了片刻,终于道:“今日暂且如此,都散了。”
一屋子人顿时如蒙大赦,纷纷告退,不过片刻,屋中便又寂静如初,却已经只剩了苏墨一个。
他这时方取过大氅,踏出房门,往锦瑟所住的园子走去。
刚刚走出几步,却忽闻一声熟悉的呼唤自右方回廊传来,转头看时,却是溶月。
溶月只觉许久未曾见他,今日苦等许久终于见得他身影,心头又欢喜又酸楚,忙迎上前来,细细看他面容,柔声道:“王爷这些日子,可是忙坏了?”
苏墨垂眸看她,笑道:“这样晚了,怎么还不安歇?”
溶月微微低了低头:“下局势这样混乱,偏又几日未见着王爷,妾身哪里睡得着?听闻王爷尚在书房议事,想着能看王爷一眼也好,便过来了。”
“辛苦了你。”苏墨略叹了一声,“这些日子,是我忽略了你。”
溶月眼眶一红,忙道:“妾身并无责怪王爷的意思,只恨自己无力为王爷分担忧愁……锦瑟,她很不好吗?”
苏墨缓缓起步,闻言只淡淡道:“是不大好。”
“妾身陪王爷去看看她?”溶月只随着他往前,轻声问道。
“她如今昏迷不醒,看也无益,你的心意,我代她收下便是了。”苏墨脚步一顿,“夜寒,你早些回去歇着。”
溶月垂下眼来,低声道:“是。”
苏墨又看了她一眼,道:“待这段日子过去,我也有话与你说,到时自会来看你。去。”
溶月一怔,心头竟是一紧,许久,终仍是缓缓低身:“是,妾身恭送王爷。”
苏墨踏雪而来,走进锦瑟园子时却发现旁边的暖墟之中仍亮着烛火,并依稀伴随交谈之声,他缓步而入,却见是裴一卿并海棠围炉而坐,炉上正嗞嗞烤着新鲜鹿肉,旁边暖了酒,一派温暖逍遥的景象。
见他进来,裴一卿起身见了礼,海棠则笑着收拾出旁边的位置:“王爷请坐。”
苏墨也不推辞,一面接过海棠递过来的热酒,一面道:“冰天雪地,你二人倒兀自逍遥。”
“苦中作乐罢了。”海棠将烤好的鹿肉摆到苏墨面前,“王爷也乐一乐?”
苏墨只尝了一口,思绪却蓦地回到了当初的闵山,与苏黎那一场逐鹿。
那时锦瑟尚是一个快活的丫头,虽偶有忧愁,终也算不得什么。而他也只将她当作小丫头,虽隐约察觉她暗藏的心意,终也只当作是小姑娘胡思乱想,作不得数。
却从来没有想过,小丫头的胡思乱想,竟也可以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如若能回到那恍若隔世的当初,苏墨勾了勾唇角,牺牲现在的一切来换取又何妨?
他陷在回忆之中,未曾察觉裴一卿和海棠眼神同表情的变化,直到身后传来一个极轻细的声音——
“好香,我也能进来吃么?”
苏墨赫然回头,却见容颜消瘦淡白的锦瑟不知几时竟站在门口,正扶了门框微笑看着屋中的情形,目光触及他,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眉心一蹙,却又已经恢复笑着的模样,走了进来。
苏墨起身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到了她身上:“几时醒的?”
锦瑟看他一眼,又低下头,道:“闻见香味被馋醒了,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腹中空得厉害,便寻了过来。”
语罢,她便先行走到先前苏墨的位置坐下,撑着脸看着架上未熟的烤肉,竟是满脸期待的模样。
苏墨看了海棠一眼,海棠意会,却又朝裴一卿看了一眼,裴一卿只当未见,垂了视线喝酒。
海棠正犹豫的当口,锦瑟忽然抬头看向她,轻轻一笑:“又想打晕我吗?你们放心,我尚承受得住。如今我饿得厉害,美食当前你们不让我吃,还想对我动手,那可真是太残忍了。”
她说着便回头去看苏墨,微嗔着求他:“你让我清醒着吃一顿饭,可好?”
苏墨微微阖了阖眼,终究还是上前,在锦瑟旁边坐下,微微揽住了她。
海棠这才微笑道:“姑娘如今吃不得这个,我去厨房为姑娘热碗粥来。”
闻言,锦瑟微微失望地朝苏墨看了一眼,苏墨笑了笑:“听海棠的。”
锦瑟回头看了看烤肉,嘟了嘴道:“那便唯有望梅止渴了。”
海棠去取粥不久,裴一卿也随即站起身来:“我去取些酒来。”
屋中只剩了两人,锦瑟馋意未尽,兴冲冲地伸手翻着架上的烤肉,却突然被苏墨握住手,只闻他一声低唤在耳畔响起:“锦瑟……”
锦瑟微微一顿,道:“你若要说我不爱听的话,那便不要说。”
“我不愿让你这样痛——”
“我不愿在毫无知觉中度过余下的日子。”锦瑟蓦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我想清清醒醒,再痛我都能承受。”
苏墨看着她,竟失了言语。
“红颜之毒,自毒发之日起,便只给人七七四十九日。”她仰头看着他,“可我却已经撑过了将近五年的日子……余下还有多少天,我们都不知道,你若让我继续睡下去,那不若现在就杀了我。”
见他仍不说话,她忽又笑了起来,伸出手圈住他的腰,偎进他怀中:“我睡着的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抚上她的背:“与平常无异。”
她捏着他的衣袖:“那为何憔悴了这许多?为了我吗?”
苏墨不语,只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
“若是如此,从今日起,你便不要再为我担忧。天命若注定,那我们就顺其自然。不管余下还有几日,我只求能陪在你身边,如此,便是我余生最大的满足。你说过我是你的无双,那么我满足,你就该欢喜,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锦瑟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刚要说什么,心头却突然一阵大恸,尚未及克制,便已伏进他怀中,一口血呕了出来。
“锦瑟!”
苏墨猛地抱紧她,尚未动作,锦瑟却已经先摸到了他的手:“我不想睡……”
何妨惜清欢(十七)
红颜之毒有多残忍,苏墨虽未曾亲历,却深知其痛。如今眼见锦瑟宁愿生生忍住痛苦,也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手竟忍不住微微发抖。
这丫头说是胆小怯懦,实际上却满怀孤勇丫。
锦瑟伏在他怀中,几乎咬碎了银牙,才终于逐渐缓过神,再睁开眼来,身上力气已经失了大半,却仍旧看着他微微地笑,指了他身上的衣衫道:“你去换身衣裳,别扫了裴先生和海棠姑娘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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