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能,不能。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能感受到榻边的刘彻陡然见了她的眼泪也是着了慌,手忙脚乱地为她拭去,又低声哄她道:“阿娇,别哭。朕知道你委屈,朕知道。为了孩子想,也别哭了。”
孩子?
阿娇一下睁开眼睛,刘彻便含笑道:“就知道你的心中还是孩子重要。”
她在被中轻轻地抚上肚子,心中酸甜苦辣百味俱全。
孩子,这想必是刘髆吧。
想起那个叫她母妃的小孩,她鼻间酸楚,终于忍住了泪轻轻点头。陈后只怕也是许久没有给刘彻好脸了,她这一笑他便开心的如获至宝。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连串吻,才起身唤过海棠同玉兰细细地叮嘱过了,方又到阿娇身边来含笑道:“朕办完事就回来。”
阿娇望着他消失在殿门口的身影,只觉满心复杂,甜蜜、酸楚、怨恨,竟是一时难言。
她合上眼,没一会便沉沉睡去了。再睁眼时,日上三竿。海棠同玉兰进来服侍她梳洗,阿娇出宫许久,再见她们只觉分外亲切。
尤其是此时她们的盈盈笑脸,更是叫人有种还在椒房殿时光的错觉。
阿娇便也带了几分笑,打着哈欠起身。两个婢子对望间竟都是几分喜色,服侍她更是愈加用心。
等用过膳,阿娇在榻上小憩时,海棠便进了殿中为阿娇递上一杯温热****。却在榻边的小杌子上坐了,阿娇想起她先前神色便知道这一向最替她操心的海棠必定有话说。
便望向她,等着下文。
“皇后,卫子夫占着理。到底不关陛下的事,就是为了孩子,您也别一直气着了,像现在这样长公主也能安心不是。”
阿娇有些不明白,却也不意外。卫子夫以歌姬之身份进宫,封为夫人仅次于皇后,连生三女。
等到终于诞下皇子后,尊宠日隆,终于战胜金屋藏娇的陈后,登上皇后宝座入主椒房殿。
却没有想到昔日几乎叫自己姐弟丢了性命已经变成了废后的陈阿娇,还能再回后宫中。
光明正大地以李妙丽的身份,封为夫人宠冠后宫。
就是再温吞的人也敢着急,毕竟上位的是从前把自己视为心腹大患的陈皇后。
试探打压一下,也明白一下刘彻的打算,还得占着理,才像是卫子夫应该干的事。
阿娇不意外,一点也不意外。
这里的卫子夫或许也同她认识的那个卫子夫般温柔无双,但截然不同的环境中便由不得她保留从前的心善。
换做了是阿娇站在卫子夫的立场上,她也不能容陈后。
“还叫我皇后干嘛?叫李夫人吧。”阿娇淡淡道,见海棠眉目间惊诧万分便知道陈后的脾气私底下想必是不愿意别人把她叫为另外一个人的。
叫什么其实都无所谓,陈后不过是想保留最后的自尊。
阿娇叹了口气,问道:“她做了什么?”
海棠惊讶更重,却见她眉目平和,一时间摸不准阿娇是不是在故意讽刺。
迎着阿娇的目光,只得迟疑地回道:“她叫您向她行礼……”
原来是这样,也难怪陈后会气到不行。卫子夫还真是摸准了陈后高傲的脉门,明知道叫陈后给旧日不曾放在眼角的嫔妃等于折杀了她。
偏偏就是刘彻明面上都挑不出毛病来,谁叫她现在是李夫人,而卫子夫却是皇后呢?
阿娇听了这话却没生气,只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叮嘱宫中的人不要惹事。”
海棠高高兴兴地应了声诺,退了下去。
殿中重新安静下去,阳光轻轻地吹动着丝帘。
孕中人嗜睡,阿娇这觉直睡到黄昏才醒转。入目所见,正对上刘彻灿烂的双眸。
“娇娇,起来吧。明日无事,可以陪你一天。想出去走走吗?”
阿娇想摇头,却听见自己尖酸刻薄不肯饶人的声音。“出去?”
这是陈后吧。
阿娇心下一愣,顿时了然。从前她入陈后梦境中,陈后或为主或为辅总会出现。
她听见陈后接着道:“那是要叫别人称我陈阿娇呢?还是李妙丽呢?”
听了这话刘彻眸中黯然,而殿中人早退了出去。
他醇厚的声音响在阿娇耳边响起,“别这样,娇娇,别这样。”他眸中哀痛,伸手欲要过来搂住她。
陈后闪躲开,冷笑道:“哪样?我哪样?这宫中人谁不在背地里笑话我?”
她这话一出,刘彻脸上阴晴变化,最终他先低头。脸上柔和下来,不顾她的反抗把她搂到怀里哄道:“娇娇,求你,求你。”(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无怨无悔
他话刚刚落音,陈后便潸然泪下,从他怀里挣脱,连连摇头去捂他的嘴。“不要说求,没有任何人值得你说求。”
没有人可以,太皇太后不行,匈奴不行。你是大汉的皇帝,你低头就是全天下人低头,就是一个民族的血气在向人低头。
她泪意模糊间望向刘彻,他也明显哽咽了。
很奇怪,这刻阿娇竟同陈后有了心意相通之感。知道他们这是想起了新政破灭时,想起了马邑之败时,想起了年少时许多的不容易。
她伴着他走过了最难的时光,此后经年理所应当地站在他身边,而不是退后半步。
刘彻含泪而笑,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望向她,缓缓而道:“求你不丢人。”
陈后听了这话,心下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幼时的两下无猜,少年夫妻的缠绵恩爱,全都涌到心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泪如雨下。
刘彻看她这样,心下更是难过,眼泪打着转,到底没有哭出来。只柔声劝道:“别哭,别哭,孩子见你哭该以为你不喜欢他了。”
说着便拿了一方帕子来给阿娇拭泪,陈后却叫他说的破涕为笑,又有些后怕地说:“阿娘每次进宫都叮嘱我,说别哭,不好。”
刘彻便笑道:“所以以后别哭了,就是有再多不高兴,也等孩子生下来再跟我计较好吗?”
陈后连连点头,把头温顺地靠在他肩头,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控制不住脾气。”
刘彻抱着她,直觉得软玉在怀,心下安稳极了。“看来还是个脾气不好的小子,像爹啊这是。”
陈后咯咯笑道:“你就这么肯定是儿子?”
刘彻听了这话,顿了一下认真地回道:“是公主也好,脾气大,嫁人了我也能放心点。”
他话中竟好像已经看到了十几年后,阿娇在这刻分明感到了陈后心中的悸动。陈后这辈子所求不过与武帝白头偕老而已,他这话戳中了陈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真是缘也,命也。阿娇心中低低叹道,这样的话说出来后陈后哪还有招架之力?
陈后听了这话,伏在他肩头半响说不出话来。心中浪潮起伏,爱恨交织,到最后只化作满心甜蜜。
不管这前路究竟如何,她还是决定相信。只有相信,她才能活下去。
至于从前万千种种,已不重要。
阿娇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股甜蜜,心中却是大痛。
陈后所求是一世一双人,而刘彻虽然爱她却无论如何给不了她这样全部的爱。
她现在越幸福,以后失望痛苦的就会更甚。
她现在被重新点燃了希望,等破灭时才会一病不起,才会连盼了好久的儿子也照顾不了撒手而去。
多少爱又多少恨,才会让她说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阿娇不知道,陈后灿烂的笑容直让她觉得心神俱碎。
她多想告诉陈后这个人不值得她爱,除非她降低期望,不然这世只有流不完的泪。
但是阿娇做不到,做不到。
她无能为力,她没办法告诉陈后。
就算能,她忍心吗?
阿娇不忍心,她来陈后梦中许多次还是第一次见她开心。
阿娇收紧心神,慢慢地从陈后身体里抽离出来。满含哀伤地望向陈后,心中几乎是咆哮:如果是你要我来,是不是希望我改变你这一生,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知道吗?为什么还要我再经历一遍你的喜怒哀怒?
阿娇眸中水光一片,痴痴地望向陈后。
却见刘彻轻轻地把她扳过来,含笑在她额头上脸颊上印下一连串甜蜜的吻。陈后俏脸便晕红一片,眉目带笑,一片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阿娇站在殿中,只觉得这份甜蜜刺眼的叫她伤痛欲绝。
她已经见过陈后心痛而亡的那天,明明知道陈后最终得到的只有失望,怎么忍心看下去?
她转过身去。踱步到窗边。木窗开着,黄昏时分,阳光光芒万丈地给庭院中镀上一层金黄色的光雾。
远目随天去,斜阳着树明。
入目所见,一片透绿中姹紫嫣红。耳盈鸟语,花香夹杂着暖融融的风迎面而来,直叫人觉得清新爽朗。
阿娇阴郁之心却丝毫未得纾解,她静静地望着黄昏下的昭阳殿。
庭院中缓缓走来一对璧人,正是陈后同刘彻。
他们说笑着,相拥而行。
阿娇却慢慢地留下眼泪来,她闭上眼让泪水划过脸颊。满心痛楚便索性让自己哭个痛快,为自己为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