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阿娇分的很明白,他说的是吕后。却不解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怕她?就因为人彘吗?”
张良默然不语,等待着她的自问自答。
阿娇也起身离开琴案前,轻轻在湖边来回踱步。深秋的湖水和青幽幽的天一样清凉。天水之间浑然一色,云印在荷叶上,荷叶托这云,一片清明。
虚虚幻幻,迷迷蒙蒙。
她站在湖边闻着从老远飘来的桂花香味,嘴角微扬。“我不觉得她错了,相反是戚夫人逼人太甚。换了是谁,能忍?不过是因为她第一个临朝称制,吓破了天下男人的胆。”
像!太像!
张良望着站在湖边浅浅笑着的阿娇,恍若又见到她谈笑间的不屑。那日孝惠见人彘后惊吓不已,痛哭出身,再也不肯理政。
他只得进宫去劝,她眉目平静地听他说完方道:“师兄是来劝我?以德报怨?”
张良摇头,他从来不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谦谦君子。若是这样,他根本报不了国仇家恨,根本不可能扶汉灭秦。
“陛下心性仁慈,太后太过着急了。”
她立马便道:“仁慈?我从前就是太爱惜他了,才叫他好歹香臭都分不出来。易地而处,我们母子此时早就骨灰都不知道撒在那了。”
张良默然,知道她这几年对从前过度保护一双儿女以致刘盈有些单纯天真的过分了。竟然一头倒向了几乎叫自己失去性命的幼弟刘如意,日夜加以保护,却不知道这个被他父皇口口声声称为爱子的幼弟从前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
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这是他的父皇亲口说的。
这个不肖子说的就是他!
她也是到了这时候才后悔不迭,枝蔓总要离开大树独自生存。却不想用力过猛,几乎把枝蔓连根拔起,嘴上却不肯认错。
张良知道她的心性,略提一嘴也就罢了。一双儿女,向来比她的命都重。
只是,说到这个他还是有几分担心,便劝道:“娥姁,到底对你的身后名有所妨碍,就到这里吧。”
她已许久没有被唤过字号了,就连自己听在耳朵里都有几分陌生,却还是禁不住心间漫过一阵久违的柔情。望向一路走来始终坚定站在身后的师兄,她终于柔和了下来。
“我生前无人敢骂,至于死后也已经没有了知觉,还在乎吗?我自觉不曾亏欠任何人,倒是别人亏欠我的太多,师兄你说呢?我不过把戚懿给我预备的下场还给她!”
她说到这里,眼眸中笑意盈盈,倒又有几分年轻时的明媚灿烂。只是周身的威严万丈,到底叫他明白她已经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师妹吕娥姁了。
她死后,一时间天下万夫所指。
却不料今日能听到有人笑盈盈地说一句她没错,张良心头许多感慨,鼻间酸的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阿娇猜到了娥姁是他的小师妹,但却绝非是为了讨好他才说的。琴棋书画,皆为心声,画是骗不了人的。
这是什么样的缘分?
从娥姁到窦丫头,再到眼前的中宫,她们宛若一人。那股子天上人间,舍我其谁的气势,同出一撤,不增不减。
她站在那里,他便又恍惚看到了她笑着叫他师兄。
他常年古井无波的心终于微微有了起伏,他闭上眼把泪花无声地咽回去,心间不禁感慨:这是不是就是你求我对椒房殿主人善待的理由?你是不是早就算到了今天?
如果是,你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为什么?
他极力克制着心间狂跳,轻轻地开口说:“她泉下有知,会高兴的。”
阿娇望着他霍然转身而去的身影,分明在其中看到了几分浓郁的沧桑孤独和落寞。
独自地活在这世上,怀念一个从没有属于过自己的人。该是如何心痛难忍?
阿娇不知道,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老太公身影隐没在楼阁间。才俯身把琴轻轻抱起,从湖边走过回到廊下。
一路漫步间,桂花香味愈加浓郁。她这才惊醒分心之下一时竟走岔了,到了松石斋中天香院中。
天香院,顾名思义,自是以香闻名。
张良在这里遍中花木药草,每到花期,总是叫人如坠梦中。竹歌和雪舞正在庭中左右两棵华盖般的桂花树下分开采摘桂花,计划着要做桂花糕。
雪舞先看见阿娇,见她抱着古琴面上淡淡。有意逗她,便笑道:“女士,花木虽有灵气,不至于对牛弹琴,可是也回应不了啊。”
阿娇果然被她说笑了,轻轻放下古琴,踱步到她跟前同她一起摘桂花。“就你最会贫嘴了,这也就是太皇太后不在了。不然,叫你这么说话试试。”
一楼高的桂花树枝叶间黄花点点,如同漫天星辰。花比米粒大不了多少,却香飘十里。
花香馥郁的叫人沁入肺腑、心醉神迷。阿娇不觉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轻轻攀扯着桂花一边听雪舞说话。
“太皇太后在时,也不苛责我们。不过,雪舞还真不敢这样说话。竹姊姊,你敢吗?”
竹歌在那头听见了,不免有几分好笑。高声回她道:“我当然也不敢,谁都像你这样泼啊?”
雪舞顿时便不服,“我这是活泼……”又回头要阿娇的支持,“女士你说是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长情
阿娇轻笑点头,任由花香染满双手。雪舞当即便理直气壮地道:“你看,皇后也说我对。”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说笑笑,引得阿娇到后来也笑作一团。
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
采完了桂花,阿娇抱起古琴领先穿过游廊往主院而去。落的满地都是的残花落叶铺了满地,脚踩上去,只觉得柔软极了,仿若踩着了秋意。
不论古今,不论中外,到了秋意萧瑟时,文人墨客总能生起几分悲秋之意。
阿娇虽不是文青,却也不免呢喃起了前世学过的诗词。“暮蝉不可听,落叶不堪闻。”
将将走过庭院,走在最后的雪舞微微惊道:“下雨了。”
阿娇转过身来,果见静悄悄下起了细雨。仔细听,才能听见一点细细的淅沥沥的声音。雾一般的雨像蛛丝,在天地间轻轻地网住庭院和远处山色。
*****
涧底松摇千尺雨,庭中竹撼一窗秋。
崤山上秋雨如烟,长安城中却是滂沱大雨。
雷声铿锵,大雨随风飞腾。雨声哗哗啦啦畅快地冲洗着宫阁楼宇,雨花四溅。
宁蒗挺着怀胎九月的大肚半躺在窗边听着雨声,她临近产期,宫人紧张又兴奋,不敢叫她再做针线活。
她也没有坚持,成日里都在榻上静养着。愈到最后,她愈发小心,万万不敢叫自己出一点差错。
她静静地躺到黄昏,到用晚膳时才起身。坐在榻上用了两碗鸡汤一碗饭,刚叫人撤下去漱口完叫流珠搀扶着在殿中慢慢走上几圈消食。
就有宫人进来躬身道:“七子,陛下来了。”
宁蒗心间一喜,忙迎出去。
就见比下去大踏步进来,见她出来便说:“你大着肚子快生了,会榻上躺着去吧,朕不过来看看你。”
宁蒗柔柔一笑,“陛下体谅,妾却不能得寸进尺。”
刘彻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道:“你说的很是,人贵在有自知。”说罢,当先进去。
宁蒗在身后笑的愈发柔媚,缓缓地走进殿中坐到榻上。八月时,尹月娥犯了陛下的忌讳,陛下已经两个月一步未进她宫中了。
落到好处的自然是她,从前陛下一月能来两三回就不错了,现在却是得空就来。
临近产期,宫中上下都提着心,有陛下看顾着到时候生产就多了几分保障。最起码,魑魅魍魉等闲不敢动手。
后宫中现在看起来平稳极了,宁蒗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还未出嫁时,就很是见识了一番后宅中的腥风血雨。
她娘能把她养大,一半是因为宠爱,一半是因为她不过是个女孩。
美色决定宠爱,但宠爱从来也不是保命符。她从小到大见过太多满心要挑战嫡母的美人,自以为凭借着宠爱就能挑落主母。
却也不用猪脑子想想,美人随处有,有身份有帮助的主母却只有一个。
她娘看的很明白,所以对嫡母从来都是心甘情愿地低头。宁蒗也看的很明白,所以她发奋去学一切有帮助的技艺。
而后宫中比起后宅凶险的就更是只多不少,她进宫时她娘又是欢喜又是落泪,再三叮嘱她后宫就是战场,处处须得小心。
对于对手切不可有饶人之心,今天你放过了这个落水狗,明天倒霉的就是自己。
尹月娥对她从未有善意不说,同时怀孕已让她们站到了对立面。她既然现在自己撞上了陛下的忌讳,怎么能不把这眼药上的更持久一点呢?
陛下到宫中不过略坐了半个时辰,问了一番日常起居就回去了。她一直送到殿门口才悠悠回身,又坐了一个时辰便有宫人来殿中轻轻报道陛下径直回了温室殿,还是没有去尹月娥宫中。
宁蒗便满意笑了,叫人伺候着洗漱了早早上榻歇了。
清凉秋夜中,听着雨声,她睡意渐渐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