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已经辰时中了,天际的云彩一层一层卷上浅红色。
卫潛一句话也未说,他垂首站在李乌衣的身边,年仅八岁的男孩,内心理智得可怕,计算着今后的一切。
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巳时中的时候,太阳灼热起来,卫潛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他站在原地,神情未曾有变,看起来低眉顺眼,身旁的李乌衣一张橘皮老脸更是未曾有过丝毫的波动。
嘎吱——
正殿的大门忽然向两边敞开,一名穿着桃红色宫装的女子走了出来,对着李乌衣道:“李公公你也太早了些。”
李乌衣语调温和了不少:“娘娘起了吗?”
“还在床上呢,”女子提袖捂唇笑了下,“平时娘娘多是午时才起,今日想着七皇子殿下,让奴婢这个时候唤她。”
语气无奈极了。
李乌衣笑了笑,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另外一名削肩细腰的品竹色宫装的女子走了出来,对李乌衣扶下了身,轻声细语道:“娘娘让七皇子殿下进去。”
李乌衣慢慢躬身,退了下去。
品竹色宫装的女子看他,侧身道:“请进。”
卫潛拾步上了台阶,踏进殿内。
他低着头,鼻翼间弥漫着一股清香,这清香似有若无,但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太史淼洗净脸后将帕子递给旁边的桃红色宫装女子,起身走到卫潛面前,绕着卫潛走了几圈。
卫潛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说到底,他依旧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忽然,太史淼蹲在了他的面前,仰头露出一张明艳白净的脸颊,额头上点着红色的芙蓉花钿,“你以后知道要叫我什么吗?”
卫潛愣了一下,低声道:“母……母后……”
皇上所有的皇子都这样叫的,应该是没问题的,没有任何的错处。
“唔……母后……”太史淼想了一下,伸出手指点了点他他面黄肌瘦的脸颊,笑眯眯道:“叫我母妃吧,既然以后是我的孩子,总是要特殊一点吧?”
她说:“母妃似乎比母后更亲切一些呢。”
卫潛本该是噗通跪在地上说这不合宫规,然而他却是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轻轻的小声叫了一句母妃。
比起一个只知道遵守宫规的孩子,一般人会更喜欢一个只听自己话的孩子吧?
母妃……
母妃……
自此以后,他卫潛,一个人的母妃。
卫潛从梦里醒来,外面是卯时初的天色将明。
“殿下醒了吗?”掌侍的公公走了走了进来问道。
卫潛穿着一身不合身的亵衣,手垂在床边动了动,他抬头习惯性的揉了一下额头,然后侧头淡淡吩咐:“去给我拿套衣服过来。”
公公低头应喏,躬身走到金镶玉的插屏后,不一会取来一套干净的青色锦袍服侍卫潛穿上。
他一边服侍一边道:“今天儿巳时大皇子殿下在朝阳宫内设席,邀请了不少簪缨世家的子弟,殿下要去吗?”
邀请簪缨世家的子弟,明目张胆的拉拢吗?
卫潛低头摸了一下手指上的玉扳指,笑了笑,“去吧。”
卫郃共有十三位皇子公主,大皇子和二公主是皇贵妃的儿女,大皇子为卫铖,二公主为卫宜玉,他们平日里和卫潛是极为不对付的,但是卫潛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皇贵妃这个女人的确很聪明,然而卫潛估摸着可能因为她太聪明了,生下来的两个孩子才会那么愚蠢,不过哪怕卫铖和卫宜玉对自己造不成什么太大的威胁,卫潛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母妃的死是皇贵妃推波助澜的。
这是卫潛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终有一日,他要用那些人的血,祭奠母妃的在天之灵。
……
第二十章
桂月的时候,赵先生通知蔺慎启程去参加乡试。
蔺慎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收拾的大都是换洗的衣物和干粮之内的东西。
太史淼正坐在床上捧着一堆银子数啊数,虽然她数不清是了。
零零散散得太多,一个不注意就得从头再来。
蔺慎收拾好了后过来收碎银铜板,蔺谨宝递了过去,软软道:“哥哥路上小心。”
蔺慎摸了摸她的头发,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淼淼,等哥哥考完就回来。”
太史淼嗯了一声。
她私心里是想跟着蔺慎去的,但是路途太远祖母说什么是不会放她去的,她也只好留在这里和祖母在一起。
外面有进城的牛车在等着,是赵先生找人叫来的。
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完了,蔺慎出了门,太史淼扒在门上,眼巴巴的看着蔺慎上了牛车。
乡试的地方是在清秋州,来回要花上二旬左右的时间,期间乡试有六天,隔两日考一场,有三场。
也就是说,蔺慎至少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回来。
陈昊祖早早的便弄完了,在牛车上等着蔺慎。
蔺慎上了牛车,回头看着太史淼,太史淼朝他笑了笑,蔺慎也笑。
车夫挥起鞭子说了一声驾。
牛车缓慢而行,渐渐消失在了太史淼的视线里。
这一日,有来往各地的贡生去往户籍所在的州府参加三年一次的秋闱
他们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去应试,又又谁知道呢?
为名?为利?
无非就是这两样罢了。
……
同是这一日的夜晚,夜沉如水。
书房里点着烛火,角落的熏炉上漂浮着带着清冽梅花香气的烟雾,透过半明的轻风淡月屏风显出朦胧而模糊的光亮。
傅修怀坐在桌案旁,提笔写着字。
他坐姿端正,一丝不苟,执笔的细节动作也是恰到好处,半分也不轻浮,脊背挺直如同松竹。
初一走进来,缓缓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道:“大公子。”
傅修怀放下手里的笔,将纸张轻轻吹干,方才温声道:“如何?”
“上面消息已经下来了,陛下有让你去清秋州担任主考官监任的意思。”
清秋州?
离这京都似乎是有些远了。
傅修怀起身走到槅窗面前将之合上,说我知道了,他似乎想起些什么,侧头问初一,“修竹回来了?”
初一点头,“是的,二公子今天早上回的府。”
傅修怀嗯了一声。
身体不好却喜欢到处乱跑,还假借寻找医药的理由,真以为没人识破他的小心思。
“下去吧。”他平静道,“让人准备去清秋州的东西。”
初一应了,缓慢躬身退了下去。
傅修怀低头,看到盆子里放的冰块融化了不少,只剩下几块在水里打着晃子。
这个夏天,的确很热。
若是太史淼在的话……若是太史淼……
傅修怀淡淡笑了。
那个刁钻娇纵的姑娘已经死了,在她最美好的年华,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舍弃了原本应该拥有的天真和荣宠,踏上一条鲜血铺成的不归路。
东莞百废待兴,世人只道皇帝英明神武,将所有罪名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真真是犯傻了。
他拂了下衣袖,朝浴室走去。
等出来的时候,看见了正踩着门进来的傅修竹。
湿漉漉的长发齐齐整整的披在腰间,他抬眸看去,傅修竹走到他的面前双手作辑,唤道:“兄长。”
“何事。”傅修怀温声道。
傅修竹紧呡着唇,想起自己不久前见到那小丫头和兄长相处的情景,迟疑了一下,问道:“兄妹相处,兄长为未满七岁的妹妹梳头,且和衣而睡,符礼吗?”
“不符。”傅修怀说,傅修竹心里提了气,却听傅修怀又道:“也不符罪。”
傅修竹松了一口气,又道:“那我也可以给妹妹梳头,和妹妹和衣而睡吗?”
他脑子里现在都是那个小丫头看向自己兄长濡慕信任的眼神,他也很想,他的妹妹能这么看他的。
傅修怀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傅修竹在他的目光下原本内心的冲动和渴望像是被什么遏制一样,他耷拉下脑袋,“我知道了。”
他的兄长是最为讲究儒礼的人,祖父说兄长是继承他太傅位置的最好人选,兄长怎么可能会同意他这么做呢……
他们生在傅家,和寻常百姓不同,他怎么能盼望着,自己和寻常百姓一样呢。
傅修竹清醒过来,觉得自己之前像是魔怔了一般,居然会有那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噗通一掀衣袍,跪在地上。
“我会去抄写道德经面壁思过的。”
那双原本因为出去一趟明亮不少的眼睛黯淡了些许,稚气苍白的脸颊上多了几分不符年龄的成熟,傅修怀低头看了看他腰间,“你玉佩呢?”
傅修竹一直挂在腰间的玉佩不见了,从进门的那一刻,傅修怀就看到了。
傅修竹神色稍显慌乱,“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