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那么一个凶恶的人,仿佛被拔掉了牙齿的老虎。自己这一生被蹉跎了,谁说他的一生,又不是被自己蹉跎了?
她的眼泪涌出来,不知道是热水湿了眼睛,还是眼泪滚烫了帕子。
门口传来敲门声,咚咚咚的。
“进来。”
是陆文龙进来,欣喜地:“妈妈,你饿了么?阿爹,我想跟你们一起吃晚饭。”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要来,所以,今晚的饭菜,叫他们送得特别多。快,儿子,盛好饭,开饭了……”
花溶早已服饰整齐,坐在桌子边,端了碗,默默地吃饭。
父子两都看着她。她偶尔抬起头,看到二人的目光,看着他们夹在自己碗里的小山一般的菜,她想,这一种温暖,是谁也取代不了的。
至于飞将军,他说他是陌生人,那他就是陌生人罢。
她抬起头,缓缓道:“我们回去吧。”
“丫头,我们不看这一场大战了?”
“为什么要看呢?我们难道不可以参与么?红鸭港镇还驻扎着那么多朝廷的士兵,赵德基的一部分兵力还在。而且,他也可能从海上逃窜,我们回去,不是可以更好地给他沉重打击?何苦在这里看着别人作战?马苏,周五他们再厉害,还是不如你亲自指挥,对不对?”
陆文龙兴高采烈:“对对对,妈妈,我也跟阿爹说好了,我也要回去。”
“文龙,你是飞将军麾下一员猛将……”
“飞将军又不缺少我这员将领。他手下能人多得很。再说,刘武叔叔不是留下了么?我留不留下有什么关系?我更喜欢海战,我特别喜欢阿爹船上的那种火炮,一发射出去,就能击垮敌人的船舰……妈妈,我要回去,我认为,回去了,我能发挥的作用会更大……”
花溶看秦大王的脸色,知道他们父子一气,既然秦大王已经答应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而且,陆文龙是真心想回去。
“妈妈,我们哪天走啊?我想去镇上给小虎头买点东西……”终究是孩子,得意洋洋的,“我还有二两金子,可以给小虎头买许多玩意儿……”
“不用买什么,岛上什么都有,小虎头的玩意儿够多了,吃的玩的,什么都有。别把他惯坏了,这钱留着做盘缠……”
“有阿爹在,哪里需要我们准备盘缠?大不了,我只花一两金子,留一两做盘缠嘛……”
秦大王哈哈大笑:“对对对,有老子在,文龙,你爱买什么买什么。钱不够,老子再给你……哈哈,丫头,你就不用管他了,儿子挣的赏金,不是已经孝顺你了么?要做盘缠也够了……”他一边说,一边竟然真的从怀里摸出一把金叶子,“儿子,乱世铜钱贱如泥,钱钞更是买不到什么东西了,要金银才好用……拿着,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花溶简直无语,她的本意是不想惯坏了小虎头,也希望陆文龙养成良好的习惯,不要挥金如土。但是,想到这孩子自来有分寸,而且她向来不是这父子仨的对手,只好投降。
陆文龙乐颠颠的:“阿爹,我想起了,明天就是逢集日,栎阳镇很热闹的,有许多好东西,我们出发的时候,正好去买东西……”
“好好好,那我们明天就去。”秦大王答应着,又看花溶的神色,“丫头,你身子还不适,再休养几天再说,也罢,明天我们先去逛街……”
“不用了。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长期呆在军营里,反而不舒服。明天我们就走。”
“可是,你的身子还没好……”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累了渴了,路上不也是有客栈么?”她学着陆文龙的口吻,“有秦大王在,哪里需要我们考虑这个问题?吃的穿的住的,不都有你么?”
秦大王哈哈大笑“好好好,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就走。老实说,老子早就不想呆下去了,早就想走了。来,吃菜,文龙,多吃点,丫头,你也多吃点……”
花溶端着滚烫的一碗汤,听着他们父子的谈笑风生,心里,这才慢慢地死下来。既然世上再无岳鹏举,自己强求,也是求不到的。
清晨,天公作美,是久违的一个艳阳天。连续两日的冷雨停止,气温迅速回升,本是冬天,却形如小阳春。这是今年的第一个暖冬日。军营周围的常青树绿得更是乌黑,一溜碎石子铺就的甬路通往元帅的大营。已经连续有两支大军开拔,军营里只剩下了不到五千人,较之寻常,显得格外的空旷和冷清。
飞将军闻讯出来的时候,看到一家三口已经收拾好,陆文龙提着大大的包袱,他的身高如雨后的春笋,节节拔高,而且,还长了小胡子了,下巴上一轮青龇。见了飞将军,立即跪下去,伏地请安:“飞将军,请允许小将辞别军营。”
秦大王也开口:“飞将军请恕罪。犬子文龙想随我们回到海上。他这些日子在你麾下锻炼,不知给你添加了多少麻烦,现在还请你允他归乡,也感谢你对他的栽培。”
“秦大王这是哪里话?这孩子不仅没有给我添麻烦,反而帮了我不少忙。说实话,我觉得很遗憾,文龙是颗好苗子,假以时日,他必定是一代名将。不过,他回到海上也好,反正有秦大王那么一支强大的海军,也有他大显身手的地方……”飞将军亲手扶起了陆文龙,一笑:“军人一事,本就勉强不得。文龙,既然你想回去,我也就不强留你了。”
“多谢飞将军。”
陆文龙本是因为顶撞了他,觉得不好意思。这时,见他坦荡荡的,心里的芥蒂也去掉了。
秦大王呵呵一笑,抱拳一揖:“飞将军,这些日子,拙荆和文龙不知给你添了多少麻烦,老秦客气话说不来,只要以后飞将军有什么吩咐,自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章节目录 第708章 赶走
他的目光对上飞将军的,这才发现,自己对面的这个一代枭雄,是多么的苍老。大名鼎鼎的飞将军,他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深了,满脸沧桑得仿佛一个在沙漠里,被日夜的风吹雨打浸润了百年的石人。甚至他的头发,都是灰灰的,但不是白,而是一种处于白和黑之间的一种临界点——比花溶新长出来的头发还要灰。
两鬓之间,是斑驳的。就如一种灰灰的绝望。整个人,仿佛是被刀雕斧刻过的,如一颗不知几千岁的年轮。
唯有他的笑容,还是冰冷而刚毅的,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看到一块石头在笑,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的生机。
秦大王一怔,竟然不知道他是自来就这么苍老,还是一个夜晚才变得这么苍老的。
这才那么鲜明地意识到:不,这个人真的不是岳鹏举。绝对不是。记忆中的岳鹏举,年少英俊,意气风发,就如一团充满了朝气的烈焰。岳鹏举身上那种蓬勃的青春,勇武的年轻,曾经不知多少次让他嫉妒得发狂。但是,现在这个人,看起来竟然比自己更加苍老。他怎会是岳鹏举?不是!所有人都错了。
飞将军的目光落在花溶身上。花溶也看他一眼,目光非常平淡,就如看着一个陌生人。昔日那种隐隐的热切,无比的期待,满腹的焦灼和向往——统统都不见了。
“如果你不是岳阿爹,我妈妈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花溶,她果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二人之间,只不过是点头初见的陌生人。一切的交际应酬,都是秦大王和陆文龙。仿佛过去,自己在军营的这么几个月,每天每天地见到这个人,都是一场梦而已。
“秦夫人,昔日在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我还一直没有感谢你对我儿子的救命之恩……”她微微一笑,异常地礼貌,“只可惜,我们住在海上,太远了,以后小虎头也没法亲自感谢你这个救命恩人了。在此,我就代我儿子再给你行一个礼……”
她跪下去,竟然行的是五体投地的大礼,感谢他救了小虎头的命。感谢他救了自己的儿子——只是自己的儿子,跟他毫无关系。
就如感谢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给予的莫大的恩惠。
以前不感谢他,是以为那是他应该的。以为那是一个父亲的天经地义。现在知道了,他并不应该——一礼之后,永不相欠。
秦大王不经意地看着他,但觉他鬓角的那种斑驳,在快速地加深。也不知是不是阳光的原因,更是灰灰得厉害。仿佛酝酿了许久的一场雨,乌云密布,却总是下不下来。
秦大王移开目光,就连头也微微地侧在了一边。
“秦夫人……”飞将军待要去搀扶她,竟然语无伦次,“秦夫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仿佛他只会说这几个字。
不必如此!
花溶不待他搀扶,自己站起来,还是满面的笑容,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目光是看着秦大王和陆文龙的:“秦尚城,文龙,我们走吧。还要去街上给小虎头买东西,去迟了,集市就算了。”
秦大王一抱拳:“飞将军,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