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这些天,她连岳鹏举都不去想了,翻来覆去,只想这一件事情。有时,想得心都碎了——因为,五脏六腑的损坏,自己是清楚的。在军营那么久,也随着懂得一些粗浅的医术,按照自己这个样子,多则熬三年五载,少则三五月,实在是不值得再去多计较什么了。
还能睁开眼睛,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一些日子。如果还能回去见岳鹏举一面,就是心满意足了。
可是,秦大王,自己跟他之间,总得有个真正的了结。
在初初醒过来的瞬间,记起他的那一掌,心里不是一点恨意都没有的。不但有,而且强烈,自己,终究还是得死在他手里。
秦大王被她这样的凝视,很是不自在,偏偏又觉得有种奇怪的悲哀。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丫头……”
“秦尚城,我认你为义兄,好不好?”
秦大王一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仿佛在解释:“呵呵,除了鹏举,这天下,也就你待我最好了。可是,我已经嫁给了鹏举,这一生,必不辱没他姓氏,生生世世,总是跟他一起。我多次蒙你援手,却无以为报,秦尚城,我尊你为兄,好不好?”
秦大王目瞪口呆。
生命里的女人只有一种,那就是上床或者不上床,哪里有什么哥哥妹妹的?他嘴角抽动,更何况,对面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是真正拜过堂洞过房的妻子!
哪有从夫妻到兄妹的?
哪个男人愿意被自己的妻子尊为“义兄?”
她怎么不尊岳鹏举为义兄?
不对,是“义弟!”
凭什么就是自己?就因为喜欢么?就因为喜欢岳鹏举,自己就得成为“义兄”?
“你知道,我没有亲人啦。我如果有你这样一位兄长,以后岳鹏举欺负我,你还可以帮我揍他,秦尚城,你答应做我义兄,好不好啊?”
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充满了求肯和热忱。
秦大王却像被谁揍了一拳,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秦尚城……”
“不!老子绝不答应!”
这是什么事儿啊。他忿忿地,将头扭到一边,也不知是在气她还是气自己。
“秦尚城……”
“不,你不用说了!丫头,老子打伤你,亏欠你,你也没有几天好活了。你死之后,老子自会了断,你不用在这个时候逼迫老子,非要老子做不情愿的事情。你明明知道,老子怎么会做你什么鬼义兄?也亏你想得出来……”
她的声音满是惊惶,知道他的性子,所以更是害怕:“你怎么了断?秦尚城,你不要做傻事,你打伤我,我没有恨你……你救过我两次性命……”如今,想要自己的命,也请拿去就是——她说不下去,自己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这话听在秦大王耳里,却是一震,忽然想起当初在海上,在船上,她拿刀威胁要自杀,说自己若要开战,就将那条命先还给自己。
果然,她这条命,还是“还给”自己了!
“呵,丫头,你认为老子就是一心想杀你,对吧?”
“没有,我没有这么认为……”
“可是,老子本来就是一心想杀你的!”
“!!!”
花溶见他的目光几乎要冒出火来,心里一酸,没法再说。秦大王转了下身子,背对着她。
花溶倚靠着墙,缓缓躺下,闭着眼睛躺在地毯上,听这异国的风雨之声。
许久没有动静,秦尚城悄然回头,见她已经躺在地毯上睡着了。晶莹的小腿卷曲着,美丽而带了凄凉的诱惑力。
他喉头一干,心里一万个的不服气,自己万里寻妻的结果,就是为了从丈夫变为“义兄”?绝无可能!
他暗叹一声,挨在她身边,跟她头并头躺下。她依旧闭着眼睛,只是,身子卷曲得越来越厉害。他早已知道巫医的“死不了”是什么意思,能活命,也不过就是这么三几个月的时光,等心肺彻底损伤,烂完,一口气也就去了。她每蜷缩一下身子,他都明白,那是五脏六腑疼得在收缩。
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要搂住她,她却轻轻地,拂开他的手。她四肢无力,本来是拂不动的,但他明白她那样的肢体语言,显然是不愿自己靠近,只讪讪地缩回手,怔怔地看她。
白天的大雨,到晚上,更是雷电交加。
闪电雪白地,一道一道打在窗口,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巨大的可怕的力量,立刻就要破窗而入。
秦大王在地毯里躺一下,终于忍不住,坐到床沿上,又是一道雪白的闪电,他清晰地看见,她在黑夜里大睁着眼睛。
“丫头,你害怕么?”
她的确在怕,怕自己死在这异国的暴风骤雨里,再也回不去故土,回不去岳鹏举身边。
他伸出手,轻轻抱住她,这一刻,她如此软弱,无法挣扎,也不想挣扎,只将头轻轻靠在他的怀里。
又是一道闪电打来,他看见她的脚露在外面,轻轻伸手握住她的脚,放进薄被里。手往上,触摸到那冰凉的小腿,才发现她浑身都是凉冰冰的。
他的手停在那里,想将冰凉的小腿捂得暖和一点儿,心里那种柔软的怜惜越来越强烈:“丫头,我一定会治好你……”
还有一句话,他始终说不出口,那就是,哪怕治好了,她以后还是跟着岳鹏举,自己也不再强迫她了。
可是,多次,他都说不出来,仿佛胸口的一抹痛楚,一说完,身上某一根骨头就会断裂。就如一个人,生生要将自己身上的骨头剔掉一根。
他自己,下不去手。总是希望,出现奇迹,能保持自己身体的完损无缺。
闪电雷鸣慢慢地小下去,然后是呼呼的风声,一阵一阵地呼啸来去,像千军万马在黑夜里奔跑。
花溶的头靠在他胸口,甚至能听到他清晰的心跳,咚咚咚的。
她在风声雨声的间隙里发出声来:“秦尚城,你依我一件事,好不好?”
那一瞬,他有种错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人,依偎在自己怀里,娇声软语。无论是什么,自己也会对她千依百顺。
只是,又是做“义兄”么?
他心酸地摸摸她的头发,没有做声。也不知道,若是她继续求肯,自己该怎么办?
“我想告诉你,那一次,你发的誓,不能作数。并不是你负我,而是我负你。所以,你不能拿那种迂腐的誓言约束自己。秦尚城,这些年,你也很孤寂,你岁数也不小了,该娶个好女人,好好地过日子……以后,忘了我,另外娶个女人,好不好?”
他喉头哽塞,完全说不出话。
她的声音幽幽的,如在叹息一般:“我成亲第二日,和鹏举在园子里赏雪,他背着我,我看到一个人影,好像你,提着酒壶喝酒……”
他心里一震!丫头看见了自己!
她竟然看见了自己。那一次,他原本是想去军营里杀掉岳鹏举的,只是,张弦守备森严,他无从下手,不得不黯然离开。没想到,后来岳鹏举没杀掉,自己反而将她打成重伤。
“……秦尚城,那一刻,我看到你,真是难受极了。许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你的,绝不会对你有半分真正的好感,可是,那一刻,我却觉得自己对不起你……很对不起你……”
他一伸手,摸到她满脸的泪水。
“丫头……”他只叫一声,根本就说不下去。
“秦尚城,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过自己的日子,不要以我为念……我有什么好呢?我什么都不好。你舍弃了我,忘了我,这一生,你才有真正快活的时候……”
丫头,她不知道,自己即便心心念念,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她的生命,已经被自己推向了即将毁灭的边缘。
“你答应我,以后另找喜欢的女人,不要再千里万里惦念我,好不好?我不希望你一辈子过得不痛快……”
正文 第179章 义兄
她的声音被封住。被他用嘴封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雷雨之夜,也许是因为生命的绝境边缘,秦大王固然一时情不自禁,忘了一切,好一会儿,只知道拼命地亲吻她,深深地亲吻她,仿佛这样天长地久地亲吻,她自己就会好起来,就会像往日那样活蹦乱跳。
许久,他才抬起头,忽然惊异地发现,丫头,她没有咬自己!
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时候,她没有咬自己。不但没有咬自己,他甚至能那么明显地体会到她的亲吻——她亲吻自己!
主动亲吻自己!
自己在海岛上,苦苦哀求而不得,没想到,在这样的绝境,在异国他乡的暴风雨的夜晚,她居然亲吻自己。
多年梦想,一旦成真。
嘴里还残留着她嘴里那种汤药的苦涩的味道,却如杨枝甘露一般清甜,香浓。这异国的旅店,仿佛变成了豪华的皇宫或者天堂,整个人都在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