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不错,就是‘引’!”苏萦的眼底闪着亮亮的光芒,“上古时期,大禹治水,其法即是引水。不堵而疏,不塞反引,顺其道而先行,应天意而后得。萦儿以为此法极好。”
夏憬叹了口气,揉了揉她顺滑的长发,道:“傻丫头,我岂能不知引水着实为一个好方法?可这治水,不仅仅是人治水这么简单。人治水,说难的确是难,可说简单它也是真的简单,毕竟人治水,水是死的,人是活的,集取广智,总能把这水患压下去。这真正难的,是人治人啊!”
“人治人?”苏萦眉头微蹙,不解地问道。
“不错,人治人。”夏憬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朝廷每年拨下的银子若是所用得当,江宁一带哪里会年年水患不断,流离失所的灾民们又何至于饿死街头?”
苏萦会意道:“您是指,那些银子……”
“哼!”夏憬冷笑,“这银子通过一层层的官员拨下去,经了那雁过拔毛的贪官之手,哪里还会剩下多少!”
苏萦也是黯然,不知该从何处劝起。
夏憬指掌握拳,恼道:“可恨的是竟然毫无办法!这些人居然都不能动!牵连人数太多,一旦动了,就会伤到国之根本,甚至还可能引发叛乱,着实可恨!”
苏萦握住他的拳头,安抚道:“王爷无须这般,您如此想着黎民百姓,心怀天下,已是高出世人百倍。”
夏憬还是闷声不吭,看得出来心情依然烦闷不堪。苏萦也知道现在无论是谁的安慰都无用,也知趣地不再提这件事,传了膳来哄着他吃。夏憬敷衍地尝了几口,便搁下回了书房。
从那以后夏憬变得比以往更加忙碌,陪苏萦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但是苏萦却从未抱怨过,他去时,迎接他的永远是她温柔甜美的笑容。
可是这一回走到她的门口,却听到里面传出低低的哭声。夏憬心中一紧,连忙推门进去,果然见到她坐在床边掉眼泪,漂亮的眼睛都红肿了,脸上泪痕交错。
见夏憬进来,她连忙取了丝帕来拭泪,站起来要行礼,却被夏憬一把扶住。
“出了何事,怎么哭成这样?”夏憬怜惜地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问道。
苏萦还在抽泣,不过却是在努力地克制,哽咽道:“没事,没什么。”夏憬语气微带责备:“眼睛都肿成这样了,还没什么呢?”
“真的没事,是萦儿自己爱哭,不关别人的事。”苏萦勉强止住眼泪,努力地想要微笑。唇线微弯,可是睫毛却还是湿湿的,脸上的泪痕也还未干。夏憬愈发心疼起来:“萦儿,若是真的难过,不必在我面前忍耐,哭出来比你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要好受得多。”
苏萦望着他,面上带了一股仓惶的神情,像是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她的目光里犹有泪光晶莹,颤声问他:“王爷,会不会有一天,您不要萦儿了?”
夏憬心中大震,皱着眉头:“萦儿,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不信……”她把脸转向窗外,在这里,透过刻有浮雕的红木窗棂,可以看到一株绚烂盛开的花。
太绚烂了,简直可以在绚烂中看到它的凋零。
苏萦语调凄惶:“现在的日子太过美好了,简直都像是在做梦,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我都会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空、一场梦、一场镜中花、一场水中月……”
水雾渐渐地凝结在她纤细浓密的墨睫上,她回眸一笑,无尽的凄艳流转开来,苏萦一字一顿道:“以色事人,岂能长久。”
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必弛,爱弛则恩必绝。
夏憬的神色似是悲哀,俊朗的面容却很平静:“萦儿,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不管是与不是……”她闭上眼睛,“事实终究如此了。”
心中疑窦顿生,夏憬抿了抿唇,问道:“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然而苏萦只是沉默以待。夏憬又停留了一会儿,站起来嘱咐道:“你先休息吧,我晚上再来找你。”
出了苏萦住的院子,夏憬立刻找了人来询问,果然查到了在苏萦面前乱说话的侍女。
被嫉妒和不平冲昏头脑的女人说出来的话有多难听,夏憬再了解不过,苏萦那样温柔的性子,一定是被吓住了,才会变成那样。夏憬懊恼极了,这种事情肯定不止一次,苏萦因为他受了那样多的委屈,却一个字都没有在他的面前提起过。
念及此处,夏憬只觉得疼惜。
处理了那名侍女,晚间夏憬推了公务,如约而来陪苏萦用膳。苏萦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对下午之事绝口不提,夏憬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神色如常,只是气氛却比往日要沉闷许多。
夏憬并没有让折柳等人进来伺候,这顿沉默的饭吃到一半,夏憬突然开口打破这沉寂:“别人之言,无须在意。我这辈子只要你,也只有你,谁都无法代替。”
苏萦沉默了很久,点头“嗯”了一声。
夏憬微微一笑:“这大好的佳节,偏你想着要来和我闹别扭。”
她面色微红,轻声问道:“什么佳节?”
夏憬在她的额上轻敲一记,戏谑道:“傻丫头,你是不是过日子过傻了?今天可是盂兰节啊!”
苏萦是真的傻了,日子居然过得这么快!拽了他的衣袖急急地问他:“怎么办?都没有做灯呢!”
“没关系。”夏憬神情悠悠,声音清雅,“我已经准备好了。”
两人匆匆吃完饭,换了便装到河边时,那里已是人山人海。
河上的画舫灯火通明,光彩辉煌,映着河水中的灯火倒影,叫人几乎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船。靠近河岸的水面上浮了一条璀璨的光带,烛火顺着水流摇曳着,载着人们美好的希冀漂向未知的前方。
岸上人声喧哗,欢呼声时常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卖小玩意儿和吃食的小贩拿出平时十倍的热情招揽着客人。
夏憬紧紧地牵着苏萦的手,用身体护着她,努力不让别人靠近她。等到终于到达河边的时候,夏憬已经满头大汗,较平常那温润如玉的样子多了几分狼狈,却更显亲近。苏萦掏出帕子来帮他将汗揩尽,心疼道:“歇会儿吧。”
他们今晚出来也没带什么人,夏憬将自己护了一路的灯递给苏萦,道:“还是先弄灯笼吧。”苏萦接过来点燃蜡烛,提在手中转了一圈。
这灯笼做得精致奇巧,每一面上都绘有不同的画,可是却都题着相同的一句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苏萦的手一颤,朦胧温暖的灯火下,她侧脸的轮廓更显细腻柔和,在一片茫茫然中,她恍惚听到身边男子清晰的声音:“萦儿,只要是你所想的,只要是你所要的,无论是什么,我都许你。”
她听到自己茫然的声音在重复反问:“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吗?”
“是的,无论什么。”
声音里逐渐地带了哭腔泪意:“那您可要想好,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夏憬凝视着她,那目光清润柔和,沉敛之中唯有情深似海,一字一句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苏萦将手按在胸前,像是怔忡,又像是不可置信。灯笼上题的两句诗,每个字都像脱离了束缚,飘浮到空气中来,在她的眼里化开,氤氲成一片薄薄的水墨。
这样美好,美好得都令人不敢相信。
苏萦迟疑而缓慢地开口:“王爷,这真是像在梦里一样。我又希望这是梦,又希望这不是梦。”
“怎么净说些傻话?”夏憬的手指抚在她的脸颊上,微微一笑,“有热度吧?怎么会是做梦呢。”
“嗯,不是梦。”她低低地应着,抬眸回视夏憬,目光澄澈,声音虽然婉约却是坚定,“得此良人,女复何求?此生此世,定不负,君之意。”
两人将灯放在早就做好的小船上面,小心地放入河中。那小船在荡漾的清波中微微晃了晃,便随着水流漂向远处,逐渐融入到那片辉煌的灯火中去,再也分辨不出了。
苏萦忽然道:“真是可惜。”
“什么东西可惜?”夏憬疑惑道。
苏萦也是无意而感:“您看这小小的一只船,载着这样沉的一盏灯笼,就算是现在不沉,到时候也是会沉入水底的。真是可惜了那盏灯笼。”
夏憬轻敲她的额头,徉怒道:“什么沉不沉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这般的口无遮拦!”苏萦这才察觉到自己刚刚的话是犯了忌讳,连忙补救道:“呸呸呸!瞧我这昏了头了,这灯可一定要好好地一直漂着啊!”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怎么可以沉入水底?
明日便是皇帝的寿辰,夏憬遣人送了衣服和首饰过来,令她好好打扮,明日随他一同进宫面圣。苏萦坐在桌子边,纤纤玉指抓着华丽的锦缎裙袍,怔忡出神。
夏憬来时看到她的神气似乎和以往不同,他心下明白,故意笑着问道:“怎么啦,怎么这副表情?”
苏萦柳眉一蹙,嗔道:“您明明就知道,还问!”
“不过是去进宫面圣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夏憬像是哭笑不得,“看你怕成这样,难道父皇还会吃了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