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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奥爱憎录 (川崎百合)



有了将军大人的命令,京都所司代松平辉高使出雷霆手段,煽动天皇的年轻公卿们被迫蛰居,为天皇讲学的学者竹内式部被逐出京都,永远不许回来。在幕府的高压下,天皇暂时闭了口,但内心愤愤不平。这事被称为“宝历事件”,已过去四年了,如今朝廷和幕府之间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这位天皇太不懂事,将军家治忍不住皱眉。朝廷和幕府的关系早在一百多年前确定,一纸《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写得明确。天子有权威,但政务全交予幕府,事到如今,天皇又要反口?《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上有近卫、鹰司等顶级公家们的签名,这白纸上的黑字,可是抹也抹不去的。

天皇今年二十二岁,也不算十分年轻了,论血缘比将军家治低一辈。御台所的父亲闲院宫直仁亲王和天皇的爷爷中御门天皇是亲兄弟,如此算来,御台所只比天皇大了两岁,却是天皇的堂姑,他是堂姑父?想到这里,将军家治忍不住要笑。都是亲戚,看着御台所的面子,他也不忍心让天皇十分难堪。

松平武元絮絮地说着天皇御使入江户后的安排,几时拜见将军大人,几时向御台所问安,几时与老中们会谈。说得久了,松平武元额上起了薄汗,脸也涨红了,略顿了一顿,由松平辉高接着说下去。

“年年御使都来,没必要大动干戈,就按原来规矩办。”将军家治淡淡地插了一句。

“今年大奥里有夫人怀妊,朝廷说是大喜事,御使还带了贺表。”

将军家治眨了眨眼,像被阳光刺痛了,旋即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给他们的礼物重一些就行。”

松平辉高笑着答应了,双眼微弯,里面藏着轻蔑。将军家治懂他的意思,所谓公家贵族,也只是有个虚名,内里都穷得很,幕府上下无人不知。松平辉高在京阪一带呆了六年,只会知道得更清楚。被指定为天皇御使,来到江户,说是口含天宪,无非是打秋风的人,多给些礼物,也就皆大欢喜了。

“你们先准备着。有什么具体的事,也不用一则一则和我说,跟田沼说就行。”将军家治有些厌倦。

坐在屋角的田沼意次答应了一声,松平武元和松平辉高都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能回复评论了,高兴。
下一章广桥的旧爱会出场——也不能说旧爱,广桥从没忘记他。





第50章 重逢
江户幕府成立了一百五十余年,早有了一整套接待御使的方法。御使拜见了将军大人,接下来就要在大广间对面的能舞台观看能剧。千代田城的能舞台宽敞华美,京都公卿们无人不知。

能剧似乎特别受武人喜爱。室町幕府时代,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对能艺人世阿弥宠爱有加,也大力支持能剧演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武将们纷纷研究起能剧来。在战乱频仍的战国时代,能剧也是武人的业余爱好之一。江户幕府建立后,能剧地位也不低。

五代将军常宪院(德川纲吉)是有口皆碑的读书人,也是能剧的狂热爱好者。他经常在千代田城内观赏能剧,有时还亲自换装登台,正正经经地演上一段。六代将军文昭院(德川家宣)也继承了这一爱好,在他的大力提倡下,不少失传的曲目再次复活。据说他的宠臣间部诠房原先是能艺人,凭着一张俊脸和精湛的演技得到了文昭院的宠爱。

八代将军有德院(德川吉宗)提倡简朴质素,千代田城内的能舞台也一下寂寞起来。不过有德院是守规矩的人,节庆日也会观看能剧,只是没了前两代将军的狂热劲儿。将军家治也一样,说不上喜欢,也没有不喜欢,该看的时候会来看,也能唱上两段。

广桥陪着御台所在能舞台下就座,将军家治还没来,御使和随从们早已正襟危坐。看见御台所,这帮公卿们一起行礼,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问安。

一色的墨黑垂缨冠、墨色宽袍,御使穿着朱色宽裤,随从则是紫色。广桥不知该看哪里,她知道那人一定在眼前这群人中,可她不敢找。如果看见他的脸,她不知自己会如何反应。

御台所坐在上座,广桥坐在下首,一直垂着眼。将军家治来了,因为御使在座,出于礼貌,也换上了丁子唐草散葵纹的紫直垂,大袖翩翩,看上去颇为风雅。将军家治对御台所一笑,在她身边坐下。

将军大人到场,能剧正式开始。笛、小鼓、大鼓、太鼓的艺人们出现在能舞台左手的走廊上。吹笛人是森田庄兵卫、小鼓是观世新九郎……都是幕府指定的一等一的能艺人。

悠扬的乐声响起,正是经典剧目《高砂》:肥后国阿苏宫神主友成来到播州高砂海边,看见一对气度不凡的老夫妻,正在一棵古松下打扫。友成一时好奇上前询问,老夫妻款款道来,果然不是一般人物。

“身着旅装,日已偏西……”三位能艺人登场,论技艺、论名望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抑扬顿挫的歌声从耳边流过去,广桥呆呆地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老夫妻是松树的精魂,早脱了凡人的苦境。武家婚庆仪式上常用高砂谣曲,想必是取夫妻和合,生生世世的吉祥意儿。一生厮守本已难得,哪里想得到后世?广桥忍不住望向身前的将军家治与御台所,都听得认真,似乎被精湛的歌声吸引了。

高砂谣曲颇长,整支唱完大约需要近一刻时间(约两小时)。广桥心中烦乱,却又不敢回头,生怕对上一双熟悉的眼。他一定在后面,左边、右边或是正后方?她不知具体在哪个方位,但他一定已发现了她。广桥僵直地坐着,连头都不敢转动,脖子渐渐发了酸,头有千斤重,像是染了风寒。

御台所回头,像是想说什么,不曾想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御台所唬了一跳,忙悄声问怎么了。广桥勉强一笑,轻声说:“可能是没睡好,有些头晕。”

将军家治也回了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

“不舒服先下去休息吧。”将军家治轻描淡写地说。

御台所跟着点头,一脸担忧地说:“先回大奥也行,等能剧完了我自然会回去。”

既然两位大人提议,广桥也不好拂了他们意,轻轻行了礼,快步向外走去。



一阵快走,能舞台被远远抛在身后,在向北走就是大奥的御锭口,沉重的杉木门后是笔直的御铃廊。那道门只有将军大人才能走,广桥虽是御年寄,毕竟是女中,得从七之口走。

穿过松之廊下,来往的人渐渐少起来了。离能舞台越来越远,广桥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很快就能回大奥,走进长局一之侧,走进她的房间。把门关上,谁都不许进来,一个人悄悄地坐着,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

从黑书院绕过去,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庭园,是将军大人日常散步的地方。将军大人在能舞台观剧,侍从护卫也跟着去了,四处静悄悄的,不像在千代田城,倒像进了深山老林。

“广桥大人。”身后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广桥一个趔趄,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广桥不敢抬头,只盯着脚下看,脚下是碧绿草地,草丛里杂着些细碎的白色草花。懒洋洋的夏日午后,有影子斜斜地躺在阳光里,不只她的影子,还有另一个人的。

“广桥大人,好久不见。”那个人若无其事地寒暄。

广桥想笑出来。好久不见,说得没错,已经十三年不见了,确实算久了——人生一世,有几个十三年?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

这里是千代田城,保不齐马上有人过来。朝廷御使的随从向大奥御年寄问好,这也涉及到公武关系,她不能无礼。

头有千斤重,但咬着牙也要抬起来,广桥望向对面的男子,含笑说:“千种大人,好久不见。”

耳朵里有轰隆轰隆的血潮,广桥有些恍惚,只觉得是雷声震震。但一轮大太阳煌煌地照着,雷霆闪电都在她心里。

这是她痴心爱恋的男子,十三年不见,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她不愿见他,匆匆离了能舞台,他却不放过她,巴巴追了上来,在路上堵住了她。她心里又酸又涩,慢慢抬起眼看他,那眉毛、那眼睛、那含笑的嘴角……一切都没变,还是原来那个他。

他笑吟吟地立在她面前,近在咫尺,她却觉得遥不可及——她与他之间有十三年的岁月,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女,她只能远远看着,再也近不了身。

“听说此处庭园颇具泉石之胜,广桥大人可否带千种一游?”慢悠悠的京都调,客客气气的语气,完全符合御使随从的身份,哪怕有一万个路人听见,都寻不出一点瑕疵。

什么泉石之胜?他是有话和她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与她两不相欠,既无旧怨,也无旧恩,只是少时的相识罢了。也许是她想多了,他只想和她闲话家常,像一对上了年纪的寻常男女——老了就爱怀旧。

“广桥为千种大人引路。”广桥低头一礼,转身往庭园处走去。他轻笑一声,举步跟上。

绕过筑山,眼前是大丛大丛的杜鹃,红紫两色花朵开得密密匝匝,挡住了精心修剪的枝叶,看上去像硕大无朋的花球。广桥在杜鹃前停住,微笑着说:“杜鹃原是山野杂生的花朵,江户人倒喜爱,从鹿儿岛引了来。江户染井地区的植木屋专门养出新品种,就是眼前这种,名叫‘江户雾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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