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时间宝贵,毕竟你只有一日假。”像是想起了什么,德川宗尹正色说。
“幸好做了松岛的屋里人,不然也请不了假,得等第三年。”
“你不光机灵,运气也好,正巧找到了松岛的猫。她对那猫爱到骨子里了。”
“运气重要,机会也重要。不敢欺瞒大人,阿富给松岛的猫喂了猫儿草。”
德川宗尹哈哈大笑,像是听见了最有趣的笑话。
“那日是松岛去千鸟之间坐地的日子,申之刻才会回来。松岛一走,阿花就出去溜达了,我抓住它,给它吃了些猫儿草。又把迷迷糊糊的它绑起来,藏在花园里。一直拖到晚上,它才清醒了些,我正好拖出来还给松岛。”阿富淡淡地说,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德川宗尹抚掌大笑。
“阿富只会些雕虫小技,哪能入大人法眼。”
“你不用谦虚,胆大心细你都占全了。不久将军可能会娶侧室,你要有准备。”德川宗尹漫不经心地说,说完立刻目光灼灼地望向她,等着观察她的反应。
阿富的笑容僵了一僵,旋即又恢复了原样,双眼弯弯,梨涡微露,像最天真的少女。
“大人以前说过,大奥不会有男子诞生。阿富相信大人的话不会错。”
“那就借你吉言。”德川宗尹心满意足地笑了。
德川治济惘惘地看着两人,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汤汤的河,怎么也越不过去似的。正在此时,阿富悄悄瞥了他一眼,目光含羞带怯,脸上也添了抹红晕。德川治济一时有些混乱,方才她和现在的她,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正午的阳光透过格子窗照进来,榻榻米上多了浅浅的一片白,明明是簇新的,像被磨旧了一块。
“说了许久的话,也该吃午饭了。”德川宗尹若有所思地说。
阿富轻捷地起身,似乎要去叫老板娘阿玉。
宗尹摇了摇头,笑着说:“阿玉在隔壁房间,早备好了酒饭等我。今日时间宝贵,像唐国诗人说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不打扰你们。马上会有人送酒饭,热腾腾的牡丹锅,你们先尝尝。”
春宵一刻值千金。父亲说得露骨,德川治济顿时窘得厉害,一双眼睛不知该看哪里。德川宗尹像是看透了儿子的心事,只微微一笑,并不理睬。
对阿富亲切地笑了笑,宗尹起身离开,留两人单独相处。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雪,十一月下雪,可是多少年没有过的。
今年冷得早,只怕京都的红叶也提前红了吧,往年要等到月底的。京都是热门旅游地,不提前预定住处,便与今年的红叶无缘了。
人生也是这样:费尽心思订了再详细的计划,最终也不一定适用。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不如随缘。
本文的主人公也是一样,世间事不如意者十□□,哪能事事顺心呢?
不过本文也不是大虐文——诸君不用担心。
第28章 春宵
德川治济有些不安:牡丹锅名字听起来风雅,其实是野猪肉的味噌煮。一千多年前,天武天皇颁下了“肉食禁止令”,此后一切兽肉均不可入口,野兽肉更是大忌。如今江户虽有几轩店做肉菜,都冠以“药食”之名。顾名思义,吃肉菜不是为了口舌之快,而是为了医病。
德川宗尹最爱美食,从不把这些禁令放在心上,这些年吃遍了许多兽肉,最爱的就是牡丹锅。德川治济也吃过,滋味甚佳,没什么异味——取八丁味噌与信州味噌,加酒拌匀,再调入砂糖制成味噌酱。取铁锅,倒入味噌酱,与切成薄片的野猪肉同煮。猪肉半软后,再加白萝卜与大葱续煮,直到肥肉部分变成饴糖色,牡丹锅便做成了。
至于为什么叫牡丹锅,德川治济原也疑惑,后来才知道,切成薄片的野猪肉色泽嫣红,恰似刚刚绽放的牡丹花。这名字听起来风雅,对于不吃兽肉的人来说,却实在不能入口。德川治济偷眼看阿富,她神情不变,似乎不以为意。
“牡丹锅……你知道的?”德川治济轻声问。
阿富不做声,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愿吃也不要紧,一定还有别的菜。”
“丰千代大人费心。”阿富垂下头,道了声谢。
又是一片寂静,两人说也不说话。火钵燃得正旺,房里被烘得暖融融的,德川治济觉得发髻里都是汗,手心也捏着一把汗,连胸膛里也是汗,一颗心在汗水里怦怦跳。房里太安静,火钵里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听在耳里也响得惊人,像是从屋顶上滚过去的一声炸雷。
又是一声巨响,女佣进来了。捧来了热气腾腾的牡丹锅,还有赤贝鲷鱼等寻常菜肴,转身又送来两只银制銚子。
把菜品摆放停当,女佣立在一边,正色说:“德山大人用了餐便会走,说下午在别处有约,请丰千代大人自便。大人已订了轿辇,亥之刻(约二十二点)接丰千代大人回去。”
女佣脸上的神气一本正经,嘴角却有意无意带了微笑。德川治济尴尬无比,觉得那笑别有深意,眼睛不知该看哪,只得牢牢盯着牡丹锅看。阿富应了一声,女佣行了礼,之后悄悄走了,顺手拉上了门。
两人相对而坐,牡丹锅冒出蓬勃的白气,在两人之间织出一道薄薄的纱幕。
德川治济有些手足无措,提起銚子,斟满一杯酒,递到阿富面前。随后又有些后悔,菜肴一箸没入口,先给她倒酒,像是有意灌醉她似的。想到这里,他放下銚子,越发坐立不安起来。
阿富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随后右手提起銚子,左手拉住衣袖,姿态优美地斟了一杯酒。
“今日初见,还请丰千代大人多多关照。”阿富悄声说。
方才她似乎寒暄过了,虽然说的是同样的话,此时听起来多了些情意。
“也请你多多关照。”德川治济也低头一礼。
阿富望着他笑了,脸红红的,乌亮的眼里满是笑意,多到漫出来,漫到嘴角,再漫到梨涡。
德川治济握着酒杯,看得呆住了。阿富举袖掩口,浅浅地饮了一口,他也忙忙地举杯就口,力道太猛,把整杯都饮尽了。上方(京阪地区)酿造的醇酒,辛辣里带着甘甜,是富士见吧,德川治济怔怔地想。
上方醇酒灌入杉木桶,绑在马背上,山长水远地运来关东,因为途径富士山,所以取了“富士见”的名字。上方离江户几百里,酒水又是沉重货物,船运更加方便,也比陆运便宜许多。可用马搬运有独特的好处:酒水一路摇晃,杂质尽被沉淀下去,到了江户,酒浆滋味更纯美,远胜船运。
当然,富士见价贵,一桶值数金,是一般町人百姓可望不可即的。
阿富笑着布菜,德川治济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吃。豆腐、猪肉、牛蒡,滚烫地咽下喉咙,品不出一点滋味。朱漆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等他回过神来,两只银銚子都空了。他人也昏昏沉沉,有些醉了。
“丰千代大人似乎醉了,离亥之刻还早,还是休息一下吧。”
“我的名字叫治济。”德川治济定了定神,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柳桥是有名的烟花地,这里的酒屋不光酒菜味美,房舍也宽敞精致,是情人相会的好地方。阿富拉开里间的纸门,六帖左右的房间,虽然不大,陈设颇为旖旎。对门是一张屏风,屏风后有两床红绯绢被铺得整整齐齐,枕前放着行灯、装着纸的黑漆匣、稍远处还有烟草盆。墙壁前饰着只色绘梅纹八角瓶,满满插着半开的寒椿,胭脂色的花瓣配上浅金花蕊,华贵里带着一抹娇艳。
阿富拉开被褥让德川治济躺下。他有些眩晕,但并不是不舒服。身下的被子软软的,还有淡淡的香气。阿富坐在他身边,一脸温柔,眼里带了点担忧,像是照顾生病丈夫的妻子。德川治济一时起了幻觉:也许自己只是普通町人,天寒地冻的冬日,不小心染了风寒。刚喝了碗苦苦的汉方药,身子依然懒懒的,妻子把火钵点得旺旺的,又细心掖好了被角,让自己好好发汗。
阿富的脸近在咫尺,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拉着门,光线有些暗淡,她的脸像朵白梅花,孤零零地开在冬日的黄昏时分,额角垂下几缕碎发,正巧是白梅的花蕊。
“头晕吗?要不要睡一会?”阿富轻声问。
德川治济摇了摇头,不好再盯着她看,只好掩饰地望着她身后的仁清色绘唐草纹香炉。阿富笑了笑,起身揭开炉边的香合,取出一丸练香托在手掌上。
“喝醉了也许是不舒服,点些香能睡得好些。还有时间。”
阿富太伶俐了,以为他有睡前点香的习惯。
德川治济点了点头,没话找话地问:“不知是什么香气呢?”
“寻常市贩的练香,无非是沉香、沉丁、白檀或贝香?再加些梅肉和蜂蜜。和大人府上常用的比起来,可能差了些呢。”阿富有些不安。
“试试也无妨。”有阿富在身边,点什么香都没关系。
阿富拈起火箸,从火钵里夹了点炭。揭开香炉盖,她把热炭塞进炉灰,再把练香小心放在上面。练香不能直接点燃,只能慢慢烘出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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