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顾长卿狠狠甩开她,“来人,把大小姐带出去!吉时已到!”
顾长安被进来的几个宫女搀扶起来,一步一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回头看向顾长卿,笑得灿烂无比。
“顾长卿,我们就用这一生来斗吧。”
有风吹过,带起她的一身素白衣衫,顾长卿能闻到她常用的胭脂味。像是被人重重捶打一般,顾长卿忽然觉得难以呼吸。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没错,错的是顾长安。可她心里又比谁都明白,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罪孽深重的债。
容帝一开始是想要杀了她,只不过顾长卿劝解,最终才能以这样的方式保她一命。她没想过让顾长安感恩戴德,她告诉自己,一切只不过是不想顾长安死得那么简单。
心上扎着的千百根针突然又出现了,顾长卿紧紧攥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伸出那支被顾长安狠狠碾压过的手,上头红肿不堪。容晞说,这只手受了伤,以后冬日里会生冻疮。其实冻疮又如何?上一世她尝尽的苦楚,可比这冻疮和任何一种痛要来得更猛烈。所以,她没有错。
顾长卿缓缓直起身子,目视前方。顾长安的白衣已经看不见了。
“你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
顾长卿似是已经习惯她常常突然冒出来,又或许是在心底对他放下了防线,即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她也没有感到惊恐和瞬间反应的戒备。
“我不是心软,只是想来羞辱她。”
容离站在她身旁,趁着月光侧过头来看她。这个女人脸上明明是悲戚的表情,却硬要把自己伪装成坚硬的战士,其实也不过是躲在厚厚的铠甲背后落泪罢了。
“其实你可以让她死,但你选择了让她活。你要知道,这一次的心软,会换来多少不可知的难题。”
“我从来没想过让她这么轻易地死去。我与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所以就算她真的死了,我也不会觉得高兴。”
容离知道她不愿承认,像个孩子一样,轻轻笑了。
“对了,你怎么来了?”
“母后让萧姑姑来,我就跟着了,以防生什么事端。”
这个解释顾长卿明显是不信的,堂堂太子怎会管这样的小事?
“我不信,说吧,你的真实目的。”
容离站在月色下看她,今夜的月亮还只是小半月,月光也不明亮,可她还是那么好看。
“其实我是来看你。”
顾长卿想要说的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打断,整个人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容离见她这样震惊,只是笑笑。
“顾长卿,你只消知道,顾长安的事,是我所为就好,你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错。”
顾长卿没有回答,但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不论是谁,早就陷在这场战争里无法自拔,他们都因这场战争而生,只有战争结束,胜利的一方才可以活下去,而他们之间的任何人,都不可能逃离这个战场,一旦离开,只有万劫不复的深渊。
顾长安嫁进孝王府时,里头已经有了两位侧妃,她们的出身不过是卑微的小官之女,可如今确同自己一样,侍奉着一个男人。除了顾长安和容赫,没人知道那个所谓的新婚之夜,他们是如何背对而眠。漆黑深夜里,顾长安仍旧没能闭上双眼,她知道,此刻睡在自己身侧的男人,将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依靠。她必须竭尽一切力量去帮助这个人夺得皇位,只有那样,顾长卿才会死在自己手下。
而这一生,她再没有别的想法。
自从容赫在宫中的丑事传开以来,容帝已经禁止他再上早朝,也不许孝王府的人出入皇宫,顾长安更是不行。也因为这件事,石勒搬出了孝王府,住在了容离安排的浮生楼。整个建康都知道,容赫怕是再难爬起来,朝堂上也呈现一边倒的态势,事无巨细,尽数是支持着容离。
没有人知道顾长卿遇到过什么,她仍旧照常收集意见并呈给皇上,也仍旧常常与石勒说着自己的见解。
或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容帝这几日似老了十岁。
“皇上,您这几日都喝浓茶,对身子不好。”
容帝看了看杯里已然分辨不清是绿色还是墨色的茶水,微叹一声。
“长卿,孝王的事,还是叫你见笑了,你说,朕就算再如何治理好国家,可这自己的孩子却无法治好,是成还是败呢?”
“回皇上的话,长卿以为,成也好,败也罢,不是自己所能断定,而是要交给时间和百姓,交给所谓的历史。今日您为了所向往的盛世而付诸的努力,时间都会看见,所以即便今时今日无法达到您的预期,但总有一日,会有人来替陛下完成的,那个时候,您是成,东晋是成,天下也是成,还有谁是不成的呢?”
“恕长卿不该议论皇家之事,只是长卿实在见不得皇上您如此伤心。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又何苦深陷二皇子的错误无法自拔?长卿以为,不管是谁,都必须为他的错误承担相应的责任,不管是年轻气盛还是处心积虑,错了,就是错了。”
容帝看着那杯茶微微发愣,喃喃呓语,“错了,就是错了…”
“长卿,你是朕的好臣子,朕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朕的好儿媳。朕原本属意将你许配给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为正妃,可天不遂人愿,不过还好你没有嫁给他,否则朕也会内疚。”
“皇上高看微臣了,微臣为女子,却能为皇上解忧,这一生还有什么他想?”
容帝深深叹了口气,甚是低迷。顾长卿一直是知道皇上对容赫偏袒些许,但今日她才知道,在他的心里,能做皇上的,从来不是容赫。顾长卿即使再愚昧无知也是知道的,一国之主,且要在这乱世里坚定地站住,是绝对不会容忍任何有悖常伦的地方,而皇上想让容赫娶自己,就意味着容赫无论如何也不会继位,能承担这个重任的,只有容离。
前世的容帝面上偏袒容离,但其实大臣们都知道皇上更宠爱的是这个二儿子,这一世容帝确实重视容离,但对容赫的态度也叫人分不清楚,模棱两可,无非就是想让这两个人互相刺激。
从前她一直以为是容帝错了,今天她才知道,错的是世人,唯独不是容帝,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知道,谁才能为皇。
那一瞬间,顾长卿心底有了第二个秘密,直到容离登基,否则她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嘲笑她害怕也好、心机也罢,顾长卿只是受够了孤军奋战的日子,她不敢确定,如果容离知道一切还会不会视容赫为死敌,而没了他,自己又是否能在这场会把人绞得血肉模糊的战场里取得最终的胜利。
就算有一天他知道了一切,恨她也罢,顾长卿还是想要自私一回。那个无辜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要容赫拿命来偿。
石勒在晋国住了五日,这五日里所学到的,比他三十多年来在马背上学到的还要多。顾长卿的学识、见解、仁慈、善良、睿智,无一不让他惊叹,没遇到顾长卿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这样的女子。石勒很清楚,他谋朝篡位打下的赵国,想要光凭着武力是绝对无法服众,而自己身边若是有顾长卿的指导,赵国一统北方,决胜天下,指日可待。
石勒的侍从跟着他打过仗、吃过苦,对这个草莽皇帝最了解不过。这个皇帝此时看起来威风,但其实曾经受了怎样的苦谁都不知道,他曾经作为奴隶怎样卑微地活着,谁也不知晓。
“大人,明日就要回国,顾小姐那边…”
石勒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只是他再如何强取豪夺却也不能夺取人心。
“我征战沙场这么些年,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我有无数种法子能让她跟我走,可我都不能去做。顾长卿这样的人,即使我威胁她一时,这一世她都会想尽办法逃走。我隐约能感觉到在皇朝中有什么一直牵引这顾长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觉得,那是顾长卿不能离开的源泉。可惜了,这样的女子。”
侍从没见过这样的赵王,竟也会开始想着别人了,但他又知道,这个顾小姐总是不同的。
第67章 重回军营
石勒走的时候,顾长卿和容离把他送到了城门外。当然,真正去送他只有顾长卿,容离不过是不愿意她一个人去罢了。
石勒看了看容离那张常见的冰山脸,微扯嘴角,把顾长卿拉到一边。
容离几乎是立即地抓住顾长卿的手,一把把她拽到自己身后。
“石大人这样怕是不大妥当吧。”
石勒虽然觉得语塞,又不好发作,“太子殿下放心,吾只是想同谏官说几句话罢了。”
容离骄傲地挑了挑眉,“说吧,我听着呢。”
顾长卿一看他那样就知道这又是吃错了药,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而堆着笑看向石勒。
“石大人莫要介怀,您请讲。”
石勒看了看被顾长卿的眼神威慑以致于默默后退了两步的容离,又看看了眼前的这个让自己第一次感到奇迹的女人,忍不住觉得这两人出奇地相配。
“你们汉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我想告诉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赵国随时欢迎你的到来。我虽不知这皇城中有什么牵绊着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若有朝一日你遇到任何困难,我都可以帮助你、保护你。若有一日你也想来赵国看看那山河骏马,我必定敞开城门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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