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聿梁忽感几分不自然,忙微侧过头去,同时静静发问:”你就是新任掌食的那个女官?”
突闻人声,莹愫惊得七魂都快去了六魄,差点就要惊叫出声来。
她强作镇定地起身朝他福了福,然后再点了点头。
这样便算是打过招呼和回答过他先前的问话了。
她没有开口说话,她也不想开口说话,在朝他行过礼后她便微微后退了两步,仿佛在等候指示,又仿佛是在刻意保持距离,她自始至终都没敢抬头看他。
但,无需她抬头,仅从他那锦衣袍里透出的逼人贵气,那不知是从衣物还是身体传来的珍稀龙涎香,那一尘不染的飞龙纹靴子,都可以得知他的身份了。
他知道她知道。
然而两人都没有说破。
不过她始终低垂着头,这让他有些不悦,望向她道:“抬起头来。”
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可在她听来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莹愫的脸顿时如着火般腾地通红起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平常也是这么对待宫女的吗?但楚湘不是说他平日里对宫女都视若无睹的吗?
莹愫忽然觉得他这话里有几分轻/佻的意味,心里便有些不舒服,然而一时间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拒绝,遂装作没听见,依然低垂着头。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惹他不高兴的,所以她不免有些担心。
往日的机灵劲在此刻似乎全都离她而去了,她整颗心都在揪着,又紧张又害怕。
忽然,他起身来到她的面前,伸出右手一把托起她的下巴。
现在,她的整张脸便不得不面对着他了。
莹愫惊慌到了极点,下意识地抬手去推他的手。
但他的手就像铜墙铁壁一般,任她怎么推也推不开。她想哭,但内心里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能这样。于是她索性将眼睛闭上了。
她就是不看他,也不想与他对视,她怕会被他看到她眼里的恨意。
然而,一个少女,在男人托起她的下巴时忽然将眼睛闭上,这在赵聿梁看来却是另一种意思,赵聿梁轻声笑了。由于笑得很轻,所以如果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但是莹愫听到了。她不晓得他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她的脸更红了。
她感觉得到他的呼吸了,热热的,呵在她的脸上,让她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来,并产生了一种恨不得立即死去的羞/耻感,她再次下意识地挣扎。
对方的手却忽然松开。
莹愫心头的紧张也随之消减,不过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赵聿梁微微一笑,觉得这个少女脸红时倒是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雪梨糖水快干了。”他说。
她猛然记起这件事,立即转身去看。
好在他及时提醒,不然就真的要被烧干了。
她边将糖水装进碗里边向他道谢。
赵聿梁没有回应,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这个女孩,她像一朵清新绽放的花,虽然乍一看去并不觉惊艳,但是却有种让人越看越不能移开眼睛的吸引力。是的,她的身上有那样的一种吸引力,还有一种与她的身份很不相称的气质。
那是只有饱读诗书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气质。他敏锐地看出来了。
在阅人方面他一向眼光过人。
这样的一个人却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这又不得不让他有所警惕。
他向来是谨慎的,他不得不谨慎。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眼睛紧盯着她的脸。
莹愫心头又不自觉地一紧,表情也有些局促,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答道:“闻莹愫。”
“家在哪里?”
莹愫想了想,答道:“奴婢原是文都县县城一名郎中的女儿,阿爹在奴婢八岁那年于上山采药时失足摔死了,娘亲大受打击,一年后也走了……”
话还没说完,莹愫已经泪流满面。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哥哥。
见她眼泪婆娑,赵聿梁便知她是真的伤心,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素白的小面巾,朝她跟前一递,说:“不用还了。”
闻莹愫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接,不忘轻轻地道了声谢。
然而她只是将这小面巾握在手中,并未拿它来擦眼泪。
赵聿梁又轻轻一笑,用一种极温柔的声音问:“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了吗?”
莹愫摇头。
赵聿梁微微皱眉,随后又问:“后来呢?”
“后来奴婢的舅舅将奴婢接到恭州来住,所以奴婢入宫前一直由舅舅一家人抚养。”莹愫答道。
恭州与都城接壤,是个颇繁华的城市,而莹愫口中所说的这个“舅舅”确实有其人,他乃在河边救了莹愫的妇人金氏的丈夫,名叫沈君。
“你舅舅是谁?”
“恭州判官沈君。”
赵聿梁仍然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在斟酌着她的话。
“你为何要进宫?”他又问。
她舅舅一家人又不是养不起她。
“奴婢今年已十五岁,按照规矩来说这一两年内肯定是得嫁掉的,但奴婢不想嫁人,也不想再继续增加舅舅一家人的负担,适逢宫里招人,奴婢便来了,这是奴婢个人的意思。”
赵聿梁的眉头微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然后你舅舅同意了?”
“舅舅一开始是极力反对的,但他也知奴婢的脾性,所以最后勉强同意了。”她答。始终不敢抬眼看他。
第七章 喜怒难辨
“是吗?”他问,右手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
她点头。
出于礼貌的考虑,也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她问:“你要喝水吗?”
“不要。”他回答得很干脆。
她一时间便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在心里祈祷他能早点离开。
赵聿梁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静静地看着她,以他一贯犀利而淡漠的眼光,仿佛要将她看个透。
当他看到她纤细白嫩的双手时,脸上的表情微微有变。
“你经常看书吗?”赵聿梁忽然问。
一番权衡之后莹愫小声答道:“也不经常。”
但随即又说:“在闲暇时,很喜欢看书,常常看得忘了吃饭睡觉。”
她试图为自己带着书来工作现场的行为做解释,同时也强调她并没有在工作没完成时看书这个事实。
出乎她意料,他没有批评她,而是说:“我也是。”他脸上的表情也忽然比先前和缓了许多。
他没有在她面前自称“本宫”。她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这句“我也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他。
这自然是需要勇气的,不过她一旦决心去做某件事时就会很勇敢。
她这勇敢的一望立即让她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楚湘和其他宫女们果然没有说错,这确实是一张能将别人的目光牢牢吸引的脸。
她想了一下,找到了能贴切形容他的词:清俊、儒雅、温柔、冷酷。
是的,这似乎有些矛盾,但他给她的感觉确实是这样的。
他应该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她敏锐地觉察出了这一点。
她看向他时他正好也看向她,两人的目光接触了。
莹愫忽然感觉有几分心乱,同时,三位至亲死时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她的里,让她的心口像被针扎似的直疼。
她看向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恨意也在不知不觉中涌上她的心头,漫向她的眼睛。
这个女子,她的目光从先前的惊讶变成冰冷的了,里面还隐隐含着恨意、抵触和防备。
他也是个感觉敏锐之人,尽管她那眼神只是一闪而过,但还是被他完完整整地收悉了。他微微一笑,转身坐下,以非常闲适的姿态,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良久良久。
她将视线收回,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问:“殿下,雪梨糖水已经炖好,需要奴婢叫人端到您的房间去吗?”
本来她还想说‘或者是不是直接就在这里喝了?’这话的,但又觉得像他这种身份的人应该不会喜欢在厨房里用膳,于是作罢。
赵聿梁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淡淡地说:“你似乎有点恨我。”
他有几分好奇她这恨意的来源,但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她这个时候想必不会和盘托出的。
这就被他看出来了?
莹愫顿时又惊又怕。
当然,她确实是对他怀有些恨的,虽然她知道在事情的真相未查明前不应该有这种情绪,可她毕竟涉世未深,还没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莹愫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这个违心的举动被他一眼识破,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冷声道:“你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你。”然后他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莹愫忽然很害怕,同时也很自责。
连在别人面前掩饰情绪都不会,以后要怎么在这里混下去?
他会不会解雇了她?
她忽然很担心这个。担心极了。
文竹进来了,她是估算好时间来的,但她见到莹愫时还是问了句:“雪梨糖水做好了吧?”
“做好了。”莹愫忙说。
“林公公有事来不了,你和我一同去吧。”文竹说。
方才太子对自己已有不满之意,自己现在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会不会不太好?但是这个时候她不去的话根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莹愫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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