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正坐在软榻上闭目盘佛珠, 极是不满殿中突然而来的嘈杂, 睁开条眼缝见云心急匆匆立在跟前喘气,低斥:“什么事这样着紧着赶。”
她挥手让其他侍女下去。“哀家早已不是多年前的哀家, 需畏首畏尾若惊弓之鸟, 你跟在哀家身边数十年了怎还这样冒冒失失。”
太皇太后瞄了眼云心鬓发。“头发也跑乱了。”
云心一路从药藏局奔赶过来,跑得嗓子发干, 这才缓过劲儿来仔细道:“太皇太后训斥得是,奴婢一把年纪还如此沉不住气, 是奴婢修为不够。太皇太后,今日宫里发生了大事啊!皇后,皇后被……”
提到傅柔月太皇太后眼皮一跳,这侄孙女总不让她放心。
“她怎么了?唉, 可是她又忍不住气去找代王后母子寻不痛快了?”
云心姑姑重重摇头, 急道:“皇后,皇后被废黜了!”
太皇太后手指一抽-搐,佛珠断线噼噼啪啪散落一地,她一个大睁眼从踏上坐直身!
“你,你说什么,再、再说一遍!”
云心急红了眼:“昨日傍晚皇上下了两道旨意,一道去栖凤台,废黜皇后,另一道去月室殿,册立那孩子为太子。咱们康寿殿被封锁了消息,奴婢、奴婢也是今晨去药藏局无意听见药童在说道,才想起来的。”
太皇太后如被惊雷劈在天灵盖,浑身都被突如其来的惊变震得僵住了,连舌头也发了麻,半晌说不出句话来。
“皇帝他……好,好个皇帝啊!”
……
傅柔月昨日傍晚圣旨下来后便被内监迫着迁来冷宫方艾宫。
秋末冬初,夜晚寒凉,近来又连日冷风萧萧。方艾宫的窗户破着洞,屋瓦久未翻修四处漏风,屋里屋外一样冷。
傅柔月缩在榻上紧紧揪着半旧的布毯发抖,仓皇的流着眼泪珠子四顾:“爹!娘!救救我,我不要在这儿,爹,娘……”
太皇太后才下软轿,就听见里头傅柔月凄惶的哭喊,心烦上又添一重心烦。
有脚步声传来,傅柔月一擦滚热的泪珠一喜,片刻就见云心姑姑扶着太皇太后进来。“太、太皇祖母,太皇祖母……”
她扑过去,泪若决堤。
“太皇祖母您可算来了,柔月以为太皇祖母也如皇上一样不要柔月了,柔月好怕、柔月好怕啊……”
她嚎啕大哭,太皇太后毕竟年岁大了,空旷殿中回音阵阵,吵得她脑仁发痛。
“好了,别哭了。”太皇太后压下不耐道,掏出手帕替傅柔月擦泪,也不着痕迹将她从怀中推出去,“你是天子的皇后,母仪天下、端庄沉稳是你应有的美德,才不过在这冷宫里住了一晚上你就哭成这样,往后傅家和哀家还能指望上你什么吗?”
傅柔月懵了懵。指望?
她一抹眼泪忍着抽噎:“太皇祖母、太皇祖母是说,柔月还能出去吗?”
太皇太后屏了一息缓缓吐出。“废后是大事,虽然圣旨下了,但宗正府的皇室宗亲却并未参与提案,哀家已传信给哥哥让他往宗正府那方多多使力,皇上虽然是天子,却也不得不顾忌宗正府。”
宗正府的成员是皇族之人,包括代王这类的诸侯王在内,以及一些长辈,足足有六十余人。历代天子也不得不惧宗正府的压力。
傅柔月捧着手绢儿擦眼泪,转哀为喜,给太皇太后乖巧行礼。
“多谢太皇祖母为柔月周全,柔月自入宫一直受您关照。此番若没有太皇祖母运筹帷幄,柔月恐怕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阴间地狱般的冷宫了。这里,这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太皇太后凝眉:“你才住了一晚上,你可知,那代王后尉迟锦月连暴室都整整呆了五年?竟连这点苦头你都受不住……”
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若是你有那尉迟锦月半分隐忍和才干,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哀家能帮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
傅柔月被吓得噤声,低头不敢言。
太皇太后见她如此更不想与她多说,哼了声出了方艾宫。
云心见太皇太后脸色不好,坐进轿子也吩咐去哪宫哪处,想问,又不敢问。
此时,太皇太后隔着轿帘沉声问话,那声音如阴曹地府的阎罗震怒,从地下发出来的低而沙哑的可怕声响。
“云心,你觉得皇帝此举是若何?”
提起天子,云心骇得一凛。
“奴婢不知……”
太皇太后无声,似是不满她的答案。
云心压下对弘凌的惧怕,补充道:“不过上次皇后娘娘毒杀太子未遂,皇上恐怕是查到什么了,才发难废后,咱们明知而纵容,皇上恐怕心中也迁怒太皇太后。”
“哼。”太皇太后低哼了声,“皇帝何止是迁怒,哀家看他分明是冲着傅家来的。”
云心倒抽一口凉气。傅家,冲着傅家……
“皇上、皇上竟然为那对母子能够孤注一掷做到这个地步,那对母子到底用了什么魔咒?是不是,用了什么咒术迷惑皇上……”
太皇太后不再说话,而是说了一句去宝华殿诵经。
轿子摇摇晃晃,轿帘遮挡了外面的光亮,轿子里很是阴暗,太皇太后化成一道幽影,神情莫辨只透着一股冷森。
许多年来,她心中没有转过这么多思量,动这么大的气。
她第一眼见到尉迟锦月,就知道这女人非同一般,而后种种印证她果然没有看错。
那女人,当真可怕。
就仿佛冥冥中有注定,只要她在皇宫里,便没有旁人能够做女主人的份儿!所以,她去年呕心沥血费了那么多功夫、用那么多人命造了瘟疫之案,可她竟也逃出升天,活到今日……
不,不是冥冥中有注定,是尉迟锦月,一直在皇帝的心里,所以,皇帝虽看似无情,实则却处处留着她、护着她,哪怕他凶神恶煞把刀指在尉迟锦月喉咙上,关键时刻却也舍不得伤她分毫……
“不能留……不能留啊……”
太皇太后一行走远,方艾宫外的石柱子后才出来个女子。
映玉凝眉盯了太皇太后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眼傅柔月所住的屋子,她住得近,适才听见动静就偷偷跟来看了。
他们说什么,一字不落入了她耳朵。
“呵。富贵荣华,果然不长久么……”
映玉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当初入宫,傅柔月何等的风光无限、荣华富贵,让我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可转瞬间呢……竟比我这孤女还跌得重啊呵呵呵……”
姐姐,你当年所说,果真没有骗我,只可惜……我已然一辈子都废了没有退路。
映玉心道,而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手绢掩口她扶着矮门咳得直不起腰,双颊涨得通红,最后好不容易才停下。
展开手绢,那白绢上一点红,如画儿上的红梅,艳丽夺目。
映玉惊得脸色煞白,丢开了手绢儿,如见鬼般跌跌撞撞跑回冷宫。
*
小黎成了太子,锦月茶不思饭不想守了孩子两日。月室殿依旧守卫重重,她出不去,也得不到外界的消息。
倒是儿子吃得下睡得好,丝毫没有被太子之位下着。
“娘亲,你最爱喝的雪笋火腿汤,酸酸的鲜鲜的,您喝一口吧。”
小黎亲自舀了半汤碗汤,挑了一片笋一片金红的火腿肉,捧到锦月跟前。“娘亲快喝吧,儿子能在您跟前尽孝的日子不多了,请求您不要拒绝儿子。”
锦月本想推开,闻言又心软摸着孩子的脸蛋儿。“小黎,你想清楚了吗,真的不和娘亲走吗?若是娘亲去了代国,恐怕……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回长安来了。”
若能远走,她与弘允自是不会回长安来自投罗网的。
小家伙脸上闪过一抹哀伤不舍,很快又被笑容掩饰过去。
“娘亲,等小黎长大了就北上来看您和代王叔。”
锦月含泪,她更希望听到他说想和他们一起走。
“傻孩子,太子……不是这么好当的,娘亲只希望……”
儿子坚持不动摇,锦月莫可奈何,多的话她知儿子心意坚定听不进去,也便不多说了,只紧紧抱住小家伙揉在怀里。
“明明还这样小的身子,怎么就这么早熟、这么有主意……小黎,娘亲该拿你怎么才好。”
“娘亲,您且放心和代王叔北上吧,儿子不会教您失望的,长大了就来看望您……”
小家伙忍住哽咽,欢欣道。
锦月摇摇头,叹了口气。她现在多希望,她的小黎还如当年的小团子一样,不要这么“老成”、“懂事”,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跟在她身边,说娘亲去哪里,小黎就去哪里。
“你要娘亲……怎么舍得下你走啊……”
“舍不得,便不舍就是。”
蓦地门口传来个清冷的声音,那分距离感不多不少,显然它的主人说话前有过刻意的深思熟虑、把握,考虑过听者的反应。
“朕过些日子就封你位分,让你留在宫中照顾小黎。”
锦月一个激灵,紧紧抱着孩子防备看着门口款款走入的玄衣男子。
他从光亮走来,如一片误入白昼的夜色,那么独特,醒目。
“弘凌,你何时变得如此荒唐胡言乱语?”锦月动了气,得胸口起伏明显,“我是弟弟的妻子,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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