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才刚定,宁王府便人来人往,前来贺喜的几乎要踩破了门槛。
武承训落落大方,亲自在门上迎送宾客,嘴里解释说不过是订了婚期、来年再贺也不迟,态度却十分热情,分明是一副万分欢迎的模样。
宁王世子待客有道,一扫从前的唯唯诺诺,让人赞叹不已。去过宁王府的人不禁议论纷纷,都说廉王府出了个大将,宁王府则有位君子,堪为世家公子之典范。
武承肃听到这些话时,愈发觉得心中不安,却又不敢将外头的话告诉阳筠,生怕她为此担忧。
其实无论他说与不说,阳筠的担忧都未曾或减。
之前阳筠还担心帕子的事情,过了月余仍不见动静,她便存了一丝侥幸,只道慈元殿并未留意。自从妹妹亲事定了下来,阳筠便开始盘算何时见阳筱,如何开口相劝,有时她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或许看错了武承训也未可知。
最让阳筠烦心的,还是武承肃的宿留。
三月十五之前,武承肃还极少宿在别处,那之后却时常去别的宫里,虽说初一、十五照例还宿在八凤殿,一月却有三四回要去宜秋宫。
莫不是从前卫良娣病着,他没处去,又图新鲜,才宿在八凤殿的么?
阳筠胡思乱想,态度上难免有几分心不在焉。武承肃大概猜到了缘由,不禁对阳筠既心疼又感激,但他哪里知道高阳与燕国不同?
武承肃心里也是难过,却以为阳筠和他一样,对这些事早见惯了,自然能懂他的身不由己,解释的话也就从未说出口。殊不知阳筠心中虽懂,却不能坦然接受。
卫良娣自是开心。
之前她还以为太子厌弃自己,如今她身子好了,太子殿下果然还是常来宜秋宫,虽然未必每回都有鱼水之欢,但软语温存还是少不了的——甚至在她小日子时,殿下还来过两回,拉着她的手入睡。
可怜卫良娣开心过了头,甚至未曾发觉,卫氏在东宫的眼线被拔了大半。
卫氏和钱氏几乎同时知道武承肃在清东宫的人,但是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人手渐少,等待自己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这些眼线培植了多年,并非一年半载可以补得上的。
然而武承肃并未全动,卫氏和钱氏两族的探子,他都逐一仔细权衡过,留了小半给他们。而之所以留了部分,正是为了让这些人把该递的消息递出去,至于不该知道的,偶尔透出去些风声也是无妨。
武承肃觉得,“水至清则无鱼”,用在这里竟也颇为合适。
他既然想钓大鱼,就不得不留一滩浑水给他们。
果然,卫氏的眼线把武承肃常去宜秋宫的事说了,又说卫良娣进来心情好得很,卫懋功听过之后难免开心。
卫懋功心知肚明,他清楚太子不过是做给他看,未必就是喜欢卫良娣,但他并不在乎。
女儿与家里本就是互相帮衬,太子常去宜秋宫,正说明卫氏可以为太子所用。被人利用不怕,怕的是成为鸡肋,甚至没人稀罕利用你。更何况如今用得着他的是太子殿下,未来的大燕皇帝,他大可以借势巩固自己的势力。
卫懋功越想越觉得这是互利之举,他只要谨慎一些,根本吃不了亏。
果不其然,太子有求于他。
几日后的早朝上,又有人为了增赋一事吵了起来。
武岳也知道增赋会引起民怨,但常年征战导致国库虚空,他不得不从赋税上开源,以充盈国库。因此武岳一方巧立名目,费心编了多少花样来。
这一遭由户部所辖金部郎中顾贺提案,户部尚书孙植甫附议,虽然减轻了田税与人头税,看似惠民便民,但同时增加了许多杂税——管控之内的酒、糖、盐、铁也便罢了,连日常的牲畜、车船、薪柴、油米等,但凡有需,只要有所消费,便要缴纳一份赋税。
这种事情从前也有过几回,不过是大家在朝堂上吵嚷一番而已,最终常由武承肃这边的人死死扛住,武岳也便无法颁旨施行,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何时行军需要粮饷,何时再换个名头提出来再议罢了。
可偏偏这么一件事,竟忽然不在控制。
按燕国制,门下、中书两省设立谏官,有左、右散骑常侍,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这些官员虽名为谏官,实际却更像个空衔,均不得在朝上主动谏诤——除非皇帝之前有明旨,许其谏诤的实权。
彼时卫懋功等人正与顾贺苦辩,不开眼的门下省右司谏贾兆忽然冒了出来,也不知他被谁怂恿着,分明未得武岳允准,却好一番据理力争,张嘴闭嘴都是国计民生,力谏不能增赋。
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来,那贾兆竟好大的气性,先骂了句“穷兵黩武”,又痛斥朝制,列举谏官不能言之十弊,接着便在大殿上疾走,直接触柱而亡。
贾兆当即死在了早朝之上,满朝文武登时便都傻了眼。
武岳怒视武承肃,几乎要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武承肃却不知自己该去瞪谁。
贾兆并非东宫的人,却好像站在东宫这边,于辩论中处处维护着卫懋功。但他究竟为何忽然跳出来,一言不合又直接触柱,武承肃也一头雾水。
武承肃直觉今日的事是冲他而来。
有侍卫上来把贾兆抬了出去,又有力士提着水桶进来抹地,武岳冷哼了几声,起身就回后宫去了。
武承肃愤怒不已,强忍着才没发作,硬撑着回到了东宫。
丁鑫在殿外等候时便知道出了大事,见武承肃黑着脸,他小心问是否还要议事。武承肃让众臣先各自回府,好好想想今日的事,自己则直接去了崇文馆。
不止众臣需要思考,他也需要独自呆着,静下心来仔细分析。
无论是谁在背后搞鬼,使的可都是狠厉的好手段。
☆、第一二八回 现高明
崇文馆服侍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殿下黑着脸从朝上回来,也不知跟谁动了气,会不会迁怒到旁人头上,但他们看惯了主子脸色,都看得出此番动气更甚平常。
丁鑫察言观色,明白武承肃想要清静,而崇文馆的宫人显然慌了手脚,忙使了个颜色让服侍的人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一般,心中均想着快点逃开,脚步却愈发轻了,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退出来之后,便有人悄悄去打听发生了何事。当听说是有谏官在朝上一头撞死,众人不禁咋舌,谁也说不出话来。
大燕开国已两百年,哪曾出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谏官未获旨便敢在朝堂上与人争辩,辩到最后还一头撞死了,虽说十之**另有隐情,但这人的脾气、胆子也都太大了些。
想到血溅朝堂的惨状,有人觉得发冷,忍不住开始哆嗦,有的人则觉得恶心,几乎就要呕了出来。
许多老人入宫已逾二十年,都曾经过满宫人心惶惶、风声鹤唳的日子,见过不少比这更血腥的事,倒不觉得如何。不过前朝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最近当值少不得要加倍小心。
武承肃无心理会宫人的提心吊胆。
回到崇文馆后,他直接在书案后的胡椅上坐了,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一手随意放在腿上,另一只手虚攥成拳,放在面前的书案上,看起来十分散漫,却是一个极舒服的姿势。
丁鑫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武承肃敲桌案,奈何等了许久,那“笃笃”的声音还是未响起。
不敲就是还没想通。
丁鑫站得更规矩了,低头躬身,一点声音也不出,甚至不问武承肃是否要茶要水。
武承肃靠在椅子上半天,好歹静下了心。
这事明面上是针对父皇,实际连他也被摆了一道。
经此一事,武岳怕是再没脸提增赋。万一不小心传了出去,说有谏官不满皇帝设立的杂税项目,苦谏不成遂一头撞死明志,武岳怕更要失了民心。届时再有人说些“陛下穷兵黩武”之类的话,武岳无道昏君的形象怕是改不了了。
且不论民心如何,即便只是在朝堂之上,怕也有不少人会心生怨怼,渐渐疏远这个残暴的皇帝。
而在外人看来,与武岳长期政见不合的武承肃似乎打了个胜仗,死了个谏诤官之后,太子一党从此可以省去多少心力和口舌,怕还有人觉得这是东宫的手段,旨在向皇帝示威。
实际上武承肃失去的却不比武岳少。
武岳失了民心,武承肃同样失了人心。
百姓不知底里,听说今日之事后,或许会把太子殿下当成好人,但朝堂上的人却未必这么想。
那个贾兆从前是两边不靠的,今天却突然冒出来帮着卫懋功,说的那些话都在维护东宫,真好像是武承肃安排的帮手一样。
然而武承肃甚至想不起来门下省有这么一号人物——连个谏诤的实权都没有,眼见着又没脑子,东宫要他来做什么?
这人忽然出头,必是受了挑拨,被人捏准了他的急性子,授意他在朝堂上谏言。至于幕后的人是否也授意他去寻死,就不得而知了。
要想查是谁指使贾兆,说起来也并不难,武承肃却不知要不要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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