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她将这个人选定在了急需在北地建立威信的蔺家三爷蔺雪臣身上,通过鹿城瘟疫的解方,也的确令蔺雪臣对她产生了好感,可是相处之后,她退却了。
她退却的原因很简单,除了蔺雪臣太过单纯美好让她不忍伤害外,其实也因为他初来北地不久,立根并不稳健,还没有建立自己的人脉和威望,仅仅是韩王表兄弟的身份,在高手如林的北地,并不能被信任认可,所以他许多事无法施展开来,行事束手束脚,八月之后,也未必可以做到独当一面。
她怕错过最后的机会,也害怕他会受她牵累。
而云大人,却完全不是如此的。
他身为紫骑统领,在整个北地都有举重若轻的地位,这可以从他平素行事做派中窥得一二。
初见时,他就能随意在荔城令府中乱闯,而无须有任何顾忌,否则,以荔城令的地位,又怎容一个侍卫统领放肆?
她采桑果的那座小院虽然早就已经废弃了,但毕竟在韩王府内,若不是极得韩王信重,他如何胆敢不经通禀就擅自放火烧屋?
段先生所在的那个村子,透着各种古怪,她后来想到,那地方该是韩王的秘境,平素约莫从不允外人进的。可他不仅出入自由,还有权利将自己这个外人带去。
更别提,他逾越规矩住的这所怀玉阁是何等华丽,便连寻常的公侯也未必能有这样一所宛若宫殿的院落。
颜筝几乎可以断定,这个男人在北府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且牢不可破。若是能够借助他的力量离开,想来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该如何从他身上找到有用的信息,打开那扇门。
而现在,就是个绝好的机会。
她在赌,赌一个承诺,也是赌一个机会。
颜筝眼睫落下又抬开,眸中竟起了水雾,她望向元湛,一字一句说道,“你晓得我的身世,那便也该知道,这几年我虽然悲苦飘零。不得已成为被人随意发卖的美姬,可在我的血脉里,却一直都流淌着颜氏女的骄傲和尊严。”
她抿了抿唇,“云大人,我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这番话说得虽然晦涩艰深,但元湛是何等样的人,又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说,她虽然未必愿意做韩王的女人,却也不愿意将来去幸春园孤独终老。而她虽然身世凄苦,但并不是那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那些人或想得到荣华富贵。或想拥有更好的生活,所以必须依附取媚于男人,但她身上却还保留着名门贵女的骄傲,为了尊严,她甚至可以放弃生命。
所以怀玉阁虽好。但若是师出无名,她不会留在这里。
元湛神情微窒,但一颗心却狂乱地跳动着。
自从十二岁永帝给他送来第一批美人起,他便决意要按照永帝的心意来做,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荒.淫好色之徒。他敢在金銮殿上问锦州府尹要女儿,亦每岁都要在夏朝各地甄选美姬。对民间那些可怖的传言从不反驳,反令人加油添火,为了便是这个目的。
当然。四处甄选美女,在坐实他淫.邪罪名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好处。
即,他的心腹骆总管,可以借甄选美人的机会。在夏朝各个府州畅通无阻,通常还会得到府尹及当地权贵的接见邀请。这位他联络忠于先皇的旧部赢得了时机。
说到底,这些四季园的美姬也好,幸春园的美姬也罢,都不过是他积蓄实力的一个幌子。
除了少数几个得到元祁的亲睐,能够拥有和这世间绝大多数姿色出众但身世普通的女子一般的际遇,其他女子,多半要选择服从在幸春园终老的命运。
那些女子终究还是无辜的,不过是为了成就他的伟业,才成了踏脚石和牺牲品,是以,他便允许得力的属下在那些女子中挑选可心意的女子成婚,为妻为妾不拘,只要那女子也肯,便就允婚。
这样不仅给这些无辜可怜的女人一个归宿,倒也极好地拉拢了人心,鼓舞了麾下卫士的士气。
韩王麾下的能人猛士却不知凡几,其中不乏家境贫寒出身卑贱的勇士,那些人没有根基,北地的高门大户是不肯将女儿嫁给他们的,这时候,幸春园的女子,便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这些美人都是各府州精挑细选出来的,颜色仪态都是上品,能经过骆总管考核的,必然身家清白,有些还不乏是没落的名门之后,见识或者有限,气质也各不相一,但除了美貌外,也总有些过人之处。
倘若永帝和官员不额外相赠,每年最多也就得区区十二名,求娶这些美姬,不仅成就了自己一段佳缘,也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检验和肯定,只有最得韩王心的能士,才有这个资格和自信去向韩王恳请,这无疑成了证明实力的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这些繁琐小事,皆由元祁在管,但元湛却也晓得,幸春园中所遗的女子其实并不太多,这些年来没有得到韩王恩宠的女人,多半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至于那些女子最后幸福不幸福,对自己的夫君满意不满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元湛想到,颜筝无心韩王,却还是如同寻常女子一般,渴望找到一个归宿,心里便不由生出几分炙热的躁动来。
他说不清楚此刻胸口奔涌不息的那股感受叫做什么,但他很清楚,假若他不开口说点什么,也许就会与眼前这个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眸盈盈而立的女子,失之交臂。
他还不曾来得及拥有,还未品尝过情海波澜,那些甜蜜、羞涩、快乐、愉悦,哪怕是忐忑、猜疑、困惑和烦恼,这些被世人描绘地美轮美奂的感情,他还不曾一一体会,又怎肯在还未开始的时候,就错失她?
那不能够。
元湛目光灼灼,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笃定,他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却动情极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其实,我也和别的男子不一样。倘若你肯,不必等到八月之后,我现在就能向韩王求了你!”
☆、058 调笑
058.
北地午后炽烈的阳光,透过参天古树茂密的枝桠缝隙,均匀地洒落在怀玉阁青石铺就的台阶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下,一地斑驳。
一身绛紫色锦绣袍服的男子,如同青松挺立在颜筝身前,他的眉间眼角微微扬起,分明流泻着心悦和期盼。
他是那般殷切,又恰好正中靶心,自愿钻入她亲手编织的天罗地网,趁了她的心意。
她本该欢喜庆幸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没来由生出一阵无措的慌乱来。
约莫是这男人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气度,巍峨如崇山峻岭,肃杀如万兵压境,宽阔如浩瀚星辰,绵长如亘古时光。
这俯瞰桓宇苍生的自信和高傲或许太过强大,似有一股震颤的威势,令人不由自主就要折服。
颜筝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眉,如星辰般熠熠生辉的眼,薄而微翘的唇,鬼斧神工般精雕细琢的下颔。
她一时心念转动,百转千回,想着他曾经是那样地心狠手辣,如同嗜血修罗,出现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噩梦里,可现在却又像一道春风,有着化开人世间所有冰寒的魔力,还吹皱她了秋水般平静无澜的心。
是命耶?或者是运……
她低低地叹了一声,垂下玉一般的脖颈,长长的睫毛敛住眼神里不忍、决绝、纠结、心动等一切复杂的情绪,再抬起头时,目光里种满三月蔷薇般的灼灼光华,“你肯娶我?”
她声音清冽,在夏日的暑气里抖落几分凉意。
巨树的枝叶微动,卷起一阵清凉的小风,风声里,是他的回答。“是,我想娶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令人惊颤的魔力,像是透过崇山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烙在了她心里。
颜筝忽得仰起头,露出明媚已极的笑容,恍若紫薇花开遍漫山遍野,“我信你。”
前一刻还是满面的肃然,下一瞬却如同换上了新颜。她笑得极其狡黠,“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这样很好。但你我认识不过短短三四月,谈婚论嫁是不是还早了一些?”
她轻轻抽开手,撩开被他揉乱的发丝,露出光洁如满月的额头,仰着头说道。“不如我们试着相处看看,假若你确定要与我厮守,而我也愿意和你相携,那再去跟韩王请婚,也并不迟啊。否则……”
她语气微转,竟带了七分悲凉和惆怅。“若你以为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就必须要对我负责,出于责任。才要娶我,相处过后却发现各种不合适,最后成了怨偶,彼此之间相互折磨,在懊恼和悔恨中度过一生。那也没什么好的。”
前世时她的父母,不就是这样的吗?
景帝议婚。父亲明明心有所属,却因为家族和门楣逼迫自己娶了母亲,却又不对她好,前半辈子拼命折磨她,等她死了知道了真相,又开始追悔痛苦,母亲娇艳的青春和如花般的生命,生生在他手上枯萎。
其实母亲公主之尊,又不是非他不可,难道还怕嫁不出去?
假若父亲一开始就拒绝这门婚事,说不定母亲早就儿孙满堂,也就不会那样早就郁郁而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