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闭上眼,狭长的睫毛颤动,平静冷淡的面容骤起波澜,“她恨我告诉了廖夫人她的行踪,可我心里难道不怨吗?若不是她,父亲怎么会将我当做弃子,让我远离姨娘,远离五弟,远离皇城,远离…..来到韩王府这鬼地方,做个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的木头人?嬷嬷,我难道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若是我有了子嗣,那将来……不行的……”
周嬷嬷心头一跳,“侧妃,慎言!”
她急忙朝着屋外查看,并未看到有什么可疑的人在外头偷听,便松了口气,对着司徒侧妃说道,“老奴知道侧妃心里有怨气,但有什么话,咱们还是暂时憋在心里,明净堂的人虽都听命于您,可谁能担保其中没有一两个王爷派来的细作?隔墙有耳,侧妃莫要一时冲动,忘记了谨言慎行,临到头来受苦受罪的,可还是您啊!”
司徒侧妃神色颓然地摇了摇头,她轻轻扶住周嬷嬷的手掌,低声说道,“是我冒失了。”
等再抬起头时,她目光里又已恢复了清冷神色,“真真的事,你以后不必多管,正如嬷嬷所言,她当初被劫辗转飘零,并不是我的错,就算我多言泄露了她的下落,可如今这惩罚已经足够抵偿,我不欠他的。所以,我不害她,但也不会帮她,能像从来不认得那样安然地过最好,不能的话,我也不会手下容情。”
司徒侧妃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并没有察觉到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从明净堂的屋顶穿过。
书院里,元湛正对着桌案上墨迹未干的字画沉思,这幅采莲图是他闲来无事所画,还未来得及拿去装裱,既不值钱,也没有藏着什么秘密,可这上面却沾了贼人的手印,根据勘察,那人闯进这机关重重的书院之后,什么都没有拿,径直就取了这副画,后来与紫骑的缠斗中,那人虽侥幸逃脱,可这画却是漏在了院中。
他冲着蔺雪臣招了招手,“三表哥,你过来瞧瞧,那贼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值钱的古籍珍宝他不碰,喷了火漆的机要书信他不碰,偏要碰这画?这不过是我随意所作,也不算什么好画,那人就算是个专窃书画的雅贼,这里那么多名家珍品,他也不该拿这个。”
蔺雪臣凝神在画上寻找蛛丝马迹,但不论看多少遍,他都发现不到有什么不易察觉的端倪。这幅采莲图水准平平,非要说有什么可取之处,也只有旁边那行题诗,那诗虽然作得普通,但笔锋却是出奇地挺拔,颇有风骨。
他思忖片刻,忽然抬头问道,“王爷平时常有字书示人吗?”
元湛眸光微动,“坐在韩王宝座上的那个人一向都是元祁,那些简要的批示手谕,也多是元祁所书,只除了联络重要的暗部需要我的亲笔手书,其他时候,我的身份仅只是韩王身边的紫骑统领罢了,也只有闲极无聊时,才会偶尔提个诗作个画。”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说道,“三表哥想说什么,湛洗耳恭听。”
蔺雪臣轻轻抚了抚采莲图,指着上面的元湛亲笔说道,“闯入书院的这贼,他不是真正的盗匪,所以他不碰古董珍玩,他也不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所以他不碰机要密件,容雪臣猜测,这人恐怕与王爷的暗部有关,他手中有王爷亲笔的书信,却发现那书信上的笔记并非出自韩王之手,所以他此行,是想确认王爷的身份。”
他顿了顿,“若是雪臣没有猜错的话,那小贼莫非是穆家的人?”
元湛眉头一挑,轻轻合掌相击,“三表哥所言,与我想得不差。但湛不知,表哥又是从何处猜测湛与穆家的人有所关联?”
蔺雪臣轻轻一笑,“来的路上,我见过那个黥面的大个子,以他的年龄和雕青的纹印推测,我猜他多半是当年镇国将军穆重府上的人,穆重将军追随先帝,是一等的忠臣良将,永帝执意灭他九族,想来是穆将军手中拿了永帝的把柄。这些,皇城的公侯重臣谁心里没有个谱?只不过成王败寇,谁都不肯开口罢了。”
他接着说道,“王爷千方百计从南罗赎了大个子出来,想来不会是无意为之。穆重将军虽然被灭了全族,可是当年的穆家军却仍旧在,如今镇守西域边境的那些人,从前都是穆将军的手下,或多或少都受过他恩惠,永帝以为这十三年来,那些人按兵不动,是怕了他,雪臣倒是觉得,穆家军不过只是在等待罢了。”
元湛眸中露出赞许的目光,他嘴角微扬,好整以暇地望着蔺雪臣,“哦?那三表哥说说看,穆家军在等待什么?”
蔺雪臣双眼微眯,压低声音说道,“在等王爷积蓄实力,也在等……他们的少主长大成人。”
元湛朗声笑了起来,他摘下黄金面具随手搁在书案之上,露出举世无双的俊美容颜,“没错,我千方百计从南罗赎了大个子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他是穆重大将军留在这世间仅存的骨肉,当初镇国将军府的管事大义,拿自己的孩子给穆氏留下了这最后一条血脉,不仅是为了父皇的那道诏书,还为了要给湛留下一名用兵如神的大将。”
他微顿,“穆小虎手中,有穆重大将军的遗书,那是大将军毕生之心血大成。”
蔺雪臣惊呼,“武穆遗书!原来当真有武穆遗书!”
随即,他焦切地问道,“王爷,那场火…….”
元湛墨黑的眼眸中漾起阵阵波光,他嘴角轻轻翘了起来,“这世上不会再有大个子,也不会再有穆小虎,以后他会是本王麾下最勇猛无敌的大将穆昭!”
☆、024 添翼
024.
镇国将军穆重一生历经大小战事无数,从未吃过败仗,当年横扫西域九国时,遇过无数兵围诡困,数十次命悬一线,但不论到达怎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总能凭借出众的军事才能,犀利而全局的战略眼光,以出奇制胜之兵突出重围,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兵法,以一人力御万人敌的兵法。
传闻恒帝病危,穆重被永帝诱至皇城,囚于镇国将军府内,穆重心知性命垂危,便花了三个昼夜将毕生用兵的心得与各种实战的谋略都写成纸书,洋洋洒洒三十页纸,几乎详尽地记录了他一生所经历过的各种战役,面临的困境,以及各个击破的方法,若有谁得到了它,就等于得到了穆重将军所有的经验和智慧。
因是绝笔,世人都称之为武穆遗书。
蔺雪臣虽然为人单纯,但也是胸怀抱负的青年,他不懂武力,但却崇尚智谋,像穆重这样的人物千百年来难得一见,他常恨自己生不逢时,错过了这位智力千钧的军事大家。如今骤然听到元湛说,穆重尚有后人留存,已经是个惊喜,又听得原来一路之上有过几面之缘的黥面大个子身上,便怀有他心向往之的武穆遗书,简直兴奋地都快要跳起来,但随即,他想起罗北辰所放的那一场火,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彻骨的凉意。
自他置之死地来到韩王府后,元湛便十分信任他,连“韩王”的秘密都不曾瞒着他,诸般事宜尽皆交给他处置,所以他心里很清楚,以元湛的谨慎,若是那院子里什么都没有,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放这把火的。
可既然元湛早就知道了大个子的身份,也揣测那个偷入书院的人就是大个子,他为什么还要放这把火?他略略迟疑,终还是问道,“王爷知道大个子是穆将军的遗孤,也知道他受了重伤,却还让罗北辰放火烧了废院,莫不成就是为了要给大个子重新安一个身份?可是,大个子脸上的刺青太显眼了,除非烧糊他半张面孔,否则如何能掩人耳目?”
韩王元湛修长的手指轻轻从采莲图上滑下,最后落在了空白处,他低低笑出声来,“这世间所有的难题,只要能付得起代价,都有解决的办法。大个子脸上的雕青深入骨肉,确实不容易除去,但我麾下却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医圣,他剐去浸入墨青的腐皮,从大个子身上旁的地方取来新皮植上,再佐以良药,只需两月,大个子就能换一张脸。”
他抬了抬眉,笑着问道,“三表哥是不是觉得湛小题大做了?”
蔺雪臣轻轻咳了一声,连忙摇头,“永帝对王爷一直都没有放下戒心,您从南罗买了大个子回来,他一定也会起疑心,所以王爷这几年并不亲近大个子,他那样的身世才能,却只让他跟着骆总管做一名护卫,这是为了要安永帝的心。”
他转头望了眼窗外,“但偌大的韩王府,总不可能全是咱们自己人,说不得在哪里就埋伏了几个永帝的细作,若是王爷直接提拔大个子,这消息定瞒不住,永帝虽然病了,但却还没有糊涂,他不会容许王爷培植自己的势力。穆昭和穆家军,只能成为王爷的暗骑,至少现在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若是雪臣没有想错,这便是王爷放这把火的理由。”
黥面的穆小虎被韩王一把火烧死了,这消息传回皇城,永帝才会彻底放心。
而两月之后,焕然一新的穆昭却会出现在西域边境,成为蛰伏十三年的穆家军新主,而这些,只需要一把火,就能够天衣无缝地进行,永帝不会发现的,他只会知道韩王想让他知道的,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元湛轻轻扶住蔺雪臣的肩膀,笑着说道,“三表哥大才,湛能得三表哥襄助,定必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