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门是什麽,凌芸不晓得。但那日父亲却在她脚踝处刺下了一幅刺青,并慎重告诉她这刺青是一幅地图的其中一半,要她谨守秘密。而地图的另一半,则绘在了管家之女小江儿的脚踝之上。
凌芸知道这是父亲要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她也一直谨遵父亲的遗命,死死守住自己和小江儿脚踝上的秘密,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凌芸的手指碰到了身旁的小江儿,她立刻听到了女孩的抽噎声:「小姐,我的脚好疼。」
凌芸对小江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忍一忍便好了,我已经不疼了。」她的脚踝是真的不疼了,大约是痛失至亲,心里太疼,是以肉体上的疼痛便可以忽略不计。
小江儿的声音里满是害怕:「小姐,妓院是什麽地方?小江儿不想去。」
其实凌芸自己也对「妓院」这种地方一知半解,又如何能对小江儿说得清楚?可她仍旧安慰身边比她小半岁的妹妹:「别怕。」
口中如此说,心中怎能不怕呢?她与小江儿年仅八岁,却遭此巨变,从此便在这世上是孤身一人。一个入教坊司,一个入勾栏院,姐妹两人再无相见之期。单是想一想,便已教凌芸痛不欲生。
明日朝阳初升,她们便要分别换了囚车,往各自的宿命之地而去了。凌芸知道离别在即,想了想,将自己脖颈之中的玉佩取下,狠狠摔成两半。她将其中一半玉佩递给小江儿,道:「这是涵哥哥赠我的玉佩,你我各执一半。他日若有重逢之时,这便是我们姐妹两人相认的凭证。」
小江儿似懂非懂,却仍旧接过玉佩,乖顺点头:「我记下了。」
凌芸轻轻拍着小江儿的背,哄道:「快睡吧!我们都不哭。」
囚车摇摇晃晃,似要散架。凌芸却忽然安心起来。这玉佩一破为二,已是残物,从此她再也不必担心兵士们觊觎她的玉佩。而她与小江儿,也多了一丝重逢的希望。
黑暗之中,凌芸将自己手上的半枚玉佩举到眼前,但见玉佩在夜色中发出幽幽碧光,绝非凡物。那光泽温润流转,好似是凌芸的全部寄托。
夜色朦胧,囚车中凉风袭袭,凌芸再次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便有兵士前来将囚车中的女眷们带走。凌芸眼睁睁瞧着小江儿被带下了车,却无能为力。耳中充斥着女眷们的哭泣声,凌芸却没有哭,也许自凌府满门抄斩的那日起,她的眼泪已流尽了。
彷佛一夜长大,如今的凌芸,自问这世间已再无任何人丶任何事能令她掉落一滴眼泪……
自小江儿被带下车後,囚车又是一阵走走停停,期间陆续有女眷下了车。待到最後,囚车内只馀凌芸一人。又过了半个时辰,囚车再次停了下来,凌芸听到兵士凶狠的声音对她道:「凌府的,下车。」
凌芸默不作声下了车,才发现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入口处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对她笑道:「跟我走吧。」
凌芸随着女人进了胡同,直走到尽头,才发现此处有一扇後门,其上挂着一张牌子,上书三个蝇头小字——「闻香苑」。
凌芸自幼随父亲凌恪饱读诗书,虽年仅八岁,却也懂得这几个字的读法。她低低念出了声,忽然醒悟过来,对那女人问道:「此处不是教坊司?」
女人面色如常:「不,此处是闻香苑的後门。」
凌芸睁大双眼:「他们将我送错地方了!我要去的是教坊司!」教坊司是北熙官家妓院,其中多为罪臣女眷,仅服侍达官贵人,自然要比民间寻常的勾栏妓院强上许多。
谁知女人听闻凌芸的话後,却是一笑:「他们并未将你送错地方,你是江卿华。」
江卿华?那是小江儿的名字!凌芸拚命摇了摇头:「不,不,我是凌芸,我爹爹是凌恪。」
女人面色不改:「不,你是江卿华。」
凌芸忽然意识到了什麽,拔腿便往门外跑去,奈何只跑了两步,却被一个壮汉捉了回来。凌芸瞧见那风姿绰约的女人仍站在原处,有些害怕,立刻道:「我当真是凌芸,你们快放了我!」
女人唇边勾起一抹笑容:「我这闻香苑是黎都最大的青楼,二十年不衰,你来此处,不比教坊司销魂?」
凌芸已意识到这闻香苑绝非善地,便使劲摇了摇头:「不,我要报官!」
女人只觉十分可笑:「报官?你要找什麽官?京畿府尹今早刚从我闻香苑离开,你可要找他?」她又瞧了瞧凌芸惨白的脸色,叹了口气:「终究是个孩子罢了。」
女人挥退了看门的打手,才柔声对凌芸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爹爹生前得罪了恶人,恶人心中气不过,连你也要一并处置了。你当真以为是兵士送错了人?」
凌芸有些明白女人的话中之意,双腿一软,瘫坐地上。
女人见状又道:「你小小年纪,竟没有哭……也罢,此乃天意,你便留在我这里吧。」她看着年仅八岁的凌芸,缓缓道:「我曾受过凌大人一饭之恩,如今也是报恩之时。」
凌芸闻言抬起头来,正欲发问,却听那女人继续道:「从今日起,你不是凌芸,也不是江卿华,只不过是我闻香苑买下来的孤女。我会再安排一个女孩代替你的身份,过几日便对外宣称你已经死了。你记下了吗?」
凌芸沉默片刻,斗胆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我说过了,我曾受你父亲一饭之恩。世间善恶有报,凌大人一生清廉,却落得如此下场,闻者堪悲。但你要相信,那些恶人,最後定会自作自受,自食恶果。」女人见凌芸怔怔没有反应,又道:「你不想知道害死你父亲的人是谁吗?还有将你身份调换的人?你可想报仇?」
女人的话成功燃起了凌芸的怒火,她从地上瑟瑟站起,心中忽然充满了勇气:「想!我誓要为我爹爹报仇!」
「很好,」女人满意地点头,「教坊司虽说是官家之地,却未必乾净入流;我这闻香苑鱼龙混杂,却也有过人之处,否则怎能笑傲欢场二十年之久?你进了教坊司未必是好事,倒是遇上我,才是不幸中之万幸。」
凌芸逞强地看着闻香苑主人:「我如何得知你的话是真是假?」
女人笑了:「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出路吗?我是念在你父亲大恩,又见你小小年纪无所畏惧,才愿意帮你一把。你当人人都能入我坠娘的眼吗?」
那是凌芸头一次听到坠娘的名字,她在心中暗自记下,又问道:「你要我怎麽做?」
「我要你潜心学艺,他朝名动天下。须知红颜才是倾城祸水,便是千军万马也难敌万一。你若当真能修炼至此,世间男人任你摆布,就连皇帝也不例外,届时还怕报不了仇?」坠娘淡淡道:「你如今还小,说多了也不懂。你若下得了决心,便留在闻香苑吧。」
凌芸在心中思忖半晌,又回首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她知晓门外尽是精壮打手,她再如何努力,也是插翅难逃。
也许这便是她命中注定要度过的劫数?凌芸在心中挣扎再三,似是受了坠娘的蛊惑,终於重重点了头:「我信你。」
坠娘再次笑了。不同於凌芸前几次看到的笑容,这一次坠娘的笑靥中,分明多了几分胜券在握之意。她看了看衣衫凌乱的凌芸,柔声道:「我命人带你去沐浴更衣。」言罢已唤了一名妇人,将凌芸带了出去。
许是在囚车中多日未曾沐浴,此刻一入水中,凌芸霎时放松下来。她自幼娇生惯养,是相府千金,何曾受过这般罪孽?即便再吃得了苦,也逃脱不了身心的摧残与折磨。凌芸忽然觉得很累,倚在桶沿上想要小憩。眼皮刚刚阖上,却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坠娘端着一套乾净衣衫进了屋。
凌芸立刻惊呼出声,坠娘却道:「站出来。」凌芸闻言下意识地欲寻衣物蔽体,却听坠娘再道:「不许穿,站出来。」
凌芸心中羞怒交加,然而终是敌不过坠娘的气势,从浴桶中走了出来。坠娘上下打量了凌芸不着寸缕的胴体,肤色是极好的,只是身量幼小,尚未发育,显得极其青涩。
坠娘见凌芸瑟瑟发抖,目光落在她脚踝之处。但见其上绘着一只似凤非凤的鸟儿,展开双翅,几欲飞翔。坠娘好奇,走进几步细看,又道:「当真好功力,脚踝处这样小,却能画得这样好。」
她抬头瞧见凌芸咬着唇,便轻笑一声,将拿来的衣物披在凌芸身上,再道:「我瞧这鸟儿不似凤凰。」
凌芸心中忐忑,唯恐坠娘看出端倪,忙道:「是鸾。」
「鸾?」坠娘喃喃自语道:「原来凌大人野心不小,谋你进宫为妃为後。」
「何出此言?」凌芸不解。
「鸾的夙愿,难道不是成凤成凰?」坠娘再看一眼凌芸脚踝上的图案,思忖片刻,道:「从今日起,你便更名『鸾夙』。至多十年,我助你艳冠北熙!」
第5章:挂牌之夜(一)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凌芸就这样变作了「鸾夙」,在闻香苑安置下来。她很感激坠娘,这些年若非坠娘相护,她早已被那些见色起意的所谓「达官贵人」破了身,也许如今已是名符其实的残花败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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