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原本并不想知道,但她故意更改他拟定的路线,特意跑来见的人,他忽然就想知道,但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自相矛盾呢?他沉默一会儿,道,“也许是夫子孤陋寡闻,这里有兰台漏掉的奇人,请殿下指教。”
持盈鼻子一皱,不满:“没有殿下指教,只有团团指教。”
白行简依言:“请穆团团指教。”
夫子一再让步,持盈心旷神怡,勾了勾手,白行简弯腰凑近。察觉到夫子的气息近了,穆团团感觉到自己耳根莫名其妙的燃烧起来,便不想告诉他了,哼唧一声,轻轻道:“猜对了就告诉你。”
耍无赖也很理直气壮,白行简由她去。
她要见的究竟什么人,他早晚会知道,并不急在一时。只是山路幽深,陪她解闷而已。转眼见她泛红的耳根和脸颊,鲜活纯真得如同朝露,起初在他心中顽劣的储君形象早已黯淡远去。
少女兴许有千面,他想。在不同的人前,展示不同的姿态。在其他人前,她会展示什么姿态?白行简忽然间认真思索。
大悲寺主殿位于山腰,殿内烟火与山外雾霭相融,氤氲出山中奇景。迎客僧将众人安顿在客堂,看了茶,另有小沙弥接手招待。小沙弥得知这行客人欲见闲云居士,当即摇头。
“闲云居士不见外客。”
“请通传一声,就说穆团团求见。”
持盈的执着与可怜的模样迫使小沙弥无奈只好替她走一趟。
冯聊对山上寺庙的兴趣在到达的时候就灭得一干二净,最后唯有对神秘的闲云居士存有一点探秘式的好奇,于是缠着持盈问:“这个闲云居士究竟是什么人?是男是女?帅不帅?美不美?年轻不年轻?我们来这里是借钱还是怎么?”
持盈对这一连串问题的回应便是摇头、摊手:“其实……我并没有见过闲云居士。”
坐在桌边喝茶的白行简心中有了大致猜测,持盈不敢直接去西京,以免牵连到他,所以先来大悲寺见一个人。排查她身边的人际关系,结合她此行的目的,便不难猜出,闲云居士究竟是谁。
客堂内新燃的一炷线香烧了一寸香灰,小沙弥跑了回来,迎对几名香客或期待或好奇的目光,他径直走到持盈面前,双掌合十:“施主,居士来了。”
闻言,白行简放下茶杯,冯聊起身观望,龙泉注目门外。
持盈面容平静地“看”向殿门。
就在众人瞩目中,闲云居士姗姗而来,拂尘搭在臂上,素衣窄袖跨过殿门,容颜俊秀,目光沉定,因常年浸润山岚崖风而整个人带着不食烟火的气息。看年岁已不浅,岁月的侵蚀痕迹在他身上却很淡。
冯聊看直了眼,上回叫她看直眼的还是清姿卓绝的凤君。此际她唯一的念头便是让持盈把闲云居士介绍给自己,或者把自己介绍给闲云居士,当然她也不介意自己主动上前介绍,如果不是闲云居士眼睛里只有持盈的话。
白行简将入殿的居士迅速打量,便见他直奔持盈而去。即便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身份,白行简心中某处依旧隐隐不痛快。
“团团?”不食人间烟火的居士一眼看见持盈,在那一瞬间染上了人间烟火,他疾走到她跟前,几乎是在见到这孩子的刹那,他便认出了她,同时发现她眼睛的问题。他蹲到她身边,抚着她双肩,平视她面容。
拂尘的颤动透露出他此刻如同重见故人的心情,如果不是旁人在侧,如果不是他在克制,白行简毫不怀疑他会拥持盈入怀。冷眼旁观,白行简重新咽下一口茶水。
“是云叔叔?”持盈乖巧地叫了一声,伸出手摸到闲云居士的肩头。
“是我,你的眼睛看不见?”闲云居士凝视咫尺间的少女,一手试探地抚上她的眼睛,“滴水观音……是谁?”声音陡转严厉,对残害少女的恶魔饱含愤恨。
“一个坏蛋,已经死了。”持盈难生憎恨心,对于侏儒邪医的残害,她的记忆已将其淡化,那夜的惊魂也都成了遥远的梦境,“眼睛看不见,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一路上都有夫子照顾我。”
闲云居士暂收愤怒,这时才肯将视线从持盈脸上移开,投向身边其他人,准确地说是直接望向白行简。白行简从桌边扶杖起身,向闲云居士走近几步。
“柳太医修佛隐居,医术竟也不减,一眼看出殿下中的乃是滴水观音之毒,令人折服。”白行简淡淡道。
“阁下莫非便是兰台令?”闲云居士也直接道出对方身份,但话语里并没有什么感□□彩。
“正是。”白行简并不惊讶。
“久仰。”闲云居士明显地有口无心。
“幸会。”白行简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在失明的储君面前简单地客套两句,算是认识了,接着便是毫不客气地进入正题。
率先发难的是闲云居士:“兰台令为何携储君至民间?兰台令在储君失明一事上可有看护不力之罪?”
持盈一听这诘问,登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要为夫子进行辩护解释。白行简把她撇开,没容她插嘴,径自回应问难:“在下出京有些事情要办,团团执意跟随,并无不可。不久前经历一场波折,团团遭奸人所害,双目失明,实属受在下连累,确有看护不力,一切罪责回京后由陛下定夺。”
张口团团,闭口团团,君臣越界,竟无自觉。闲云居士将腹中一团火打灭,暗自念佛号消怒,即便如此,话语出口仍带有一丝丝火气:“团团的眼睛,你待如何处理?陷储君于险境的罪责,兰台令担当得起?”
“团团的眼睛,我自会想办法替她医治,其余罪责,我愿以命承担。”
持盈忍不了了,冲到两人之间,急得团团转:“是我偷偷逃出宫,执意跟着夫子出京的,这有什么大不了,云叔叔不就能治好我的眼睛么?”看似解围调解,实则是拉偏架,偏袒兰台令不能更明显。
闲云居士仿佛透过这个少女看见了从前一段岁月,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所处的地位也总是一遍遍雷同,他在乎的人,从来都不懂他的苦心。远离京师,修佛问道,脱离尘俗,终究是洗不净这颗凡尘俗念的心,斩不断千丝万缕的牵挂。
小沙弥向他说起穆团团三个字,他便再无法装世外高人。元宝儿的女儿,自出生起,他便想见一见。多少年了,都没见到过的孩子,竟在今日登山求见于他,转眼已这么大了。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酸涩,团团还只是少女形容,却兼具了女帝与凤君两人的容貌气质。他挚爱的,他讨厌的,都集在这孩子一身,仿佛是佛陀为了考验他,故意将这个集两人所长的少女送到他面前。是要他包容世间所有?还是放弃曾经眷恋?
闲云居士退开一步,在众人未曾觉察的刹那,了悟到自己的尘心,拂尘拭过,扫尽尘埃:“滴水观音,我恐怕难解。”
持盈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灭得如此之快,出乎意料,但她没有将失望之情表露:“那等我回宫去,母上和父君一定有办法。可我们好不容易上山,山上风景这样好,云叔叔可以收留我们几日么?”故意拖延时日,她有另外的用意。
闲云居士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点点头:“可你父君要是知道你留在我这里,定要大发脾气。”
对此,持盈很警惕:“千万不要告诉他!”
“嗯,他要是知道,会把这座庙拆了。”
☆、56药王谷传说
一行人果然在山上住下, 闲云居士就此开始研究滴水观音的解法。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比如冯聊龙泉后来才被告知,闲云居士俗名柳牧云,前太医令,自陛下与凤君重修旧好后, 辞官游历, 寻仙问道的同时, 将毕生医学感悟编纂成书。
前些年头, 还曾四方搜集遗落民间的古时医方,近些年则将其一一甄别选录。因此闲云居士隐居大悲寺并非一味修佛出家,主要是为了寻求一个无欲无求的环境,修身修心的同时著书立说。
对于京师发生的事情,他偶尔从香客嘴里听取只言片语, 虽难做到心无挂碍, 却从不过分追问。那边的消息传入耳中,他便听听, 断断续续得知汤团儿和豆包儿的依次诞生, 当然那个时候他是不知道他们的小名儿的。
自告别京师后,他与陛下再不曾见过面,但私下偶尔有过信函往来,譬如她会问他一些幼儿顽疾的问题。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出于信任,陛下对如今的太医署众医官的信任不及从前柳牧云掌管太医署的时候,有些不放心的问题便忍不住向他请教。他从信中幼儿病症的描述,大概猜想她女儿的模样,一定是像极了她。
他克制所有情愫,摘除笔墨中所有无关紧要的惦念,就疾论医,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感情,言简意赅地回复她。即便是落款、信封,也都是公事公办的风格,没有一丁点的旖旎。所有情怀都在字句之外,他不想让她读到。
然而即便是做到如此地步,他们最后的通信落到了凤君手里后,那位依旧是醋意翻天,得知陛下与他讨厌的太医竟然还有书信来往,便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赌气闹着回西京。脾气竟跟年岁成反比,越老越爱耍小性。无奈之下,两人的通信从此中断,再没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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