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出宫那日,赵黼几乎按捺不住跟她相见,只是却知道她身边儿跟着的暗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不下百多,十分难缠。
其实若要硬抢的话,双方虽难免各有死伤,却也未必会十拿九稳会将她带走。
又因为赵黼心中已有所图,便并不肯打草惊蛇,因此竟未曾现身。
原来,赵黼从路上就听说皇帝意欲对云鬟不利,后来越靠近京城,那些传言越演越烈,什么不堪而稀奇古怪的话都出来了。
其中一大半儿,赵黼是不信的。但毕竟有个“关心则乱”的缘故,故而他面上冷然,心中却似有岩浆翻滚,咕噜噜地滚烫炙热。
似是那原本已经熄灭了的心火,正复燃烧炽烈了起来。
在云州跟蓝少绅说起之时,赵黼所言,只想得云鬟这一个人罢了,什么江山社稷,他从不放在眼里。
何况先前赵世竟想要除他而后快似的,赵黼虽看着是个百无禁忌的人,眼睁睁被从小儿视作亲人的人如此相待,心中受伤甚深。
倘若赵庄夫妻仍在,或许倒也罢了,偏他们夫妻双双……至亲之人一去,就如心上被生生划破一道天堑鸿沟,无法逾越,不能填补。
又从睿亲王口中听说,或许赵庄夫妇身死,跟伺候英妃的宫女有关。
不由想——难道是身为生母的人,害死了他最珍爱的父王母妃?那真真是情何以堪。
故而“哀莫大于心死”,赵黼心灰意冷,京城乃至天下,对他而言从此只有一个羁绊,那就是崔云鬟。
他只想带云鬟离开,不拘去向哪里,总归有她陪伴,便天下都去得。
可这想法,却因一路而来的所听所知,渐渐地变了。
那些荒唐不堪的传言自然是小事,因多半不是真,但这传言之所以会流出,症结却仍在皇帝身上。
他深爱之人,如今却落在赵世的手中,任凭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死都在拿捏。
更有那许多污秽不堪的言语来诋毁她。
想到赵庄跟太子妃,想到自己,从在襁褓之时一直到现在,竟好像都在被别人拿捏着性命,全然身不由己。
他最为珍视的赵庄夫妇,以及素未谋面的英妃……都是如此,如今更轮到云鬟。
要带走云鬟容易,赵黼要退也容易,放马草原,或者泛舟五湖,从此远离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更远离那沙场上的生死立见。
可这一路上的连续埋伏刺杀,以及云鬟的遭遇,却让赵黼在惊怒交加之余,明白了一件事。
天下虽大,只怕并没他能退的地方,他的存在对人而言便是个极大的威胁。
他若不死,天下处处皆是囚牢。
甚至连累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既然他们步步紧逼,退无可退,倒不如迎头而上。
雪随风掠入廊下,栏杆上已高高隆起绵厚的一层。
那灯笼在风中狂荡摇曳,廊下光转影动,暗涛汹涌。
赵黼问罢,半晌,才听静王答道:“你觉着,这些恶事都是我所为?”
赵黼一字一顿:“我不敢信,故而问你。”
前世赵庄无故身死的早,赵黼只当是因为晏王妃病逝引得赵庄积郁,又加战中所伤才难以避免。故而这一世十分提防。
可却仍是重蹈覆辙,只不过时间推迟了数年罢了。
上辈子,赵庄夫妇逝去后,静王对赵黼甚是照料,甚至多亏了他,才让赵黼觉着尚有亲情可顾。只不过如果两个人的死并非意外……
因为赵庄去世,太子见弃,恒王不能用,又跳过了赵庄,故而太子位自然花落赵穆。
但今生因赵黼一力照料,太子跟恒王相继倒台,却仍有个赵庄横在眼前。
赵黼死死地盯着赵穆,道:“我不敢信,有人会为了皇位不惜杀尽手足,灭绝亲情,现在,只要四叔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到底是不是你。”
风吹雪打,赵穆自觉仿佛化身一尊冰雪雕像一般,从头到脚一概地冷,心头那一抹余温仿佛也在极快消逝。
东阁殿内,一声锐响。
静王蓦地回头,头顶的灯笼光动,将他的脸照的分明了些。
目光闪烁,赵穆忽然道:“你恨他么?”
赵黼道:“你指的是……皇帝?”
静王道:“除了他,还有谁。”灯光之下,唇角一挑,“你,或者是他,大概都不会相信,都觉着是我害了三哥,然而我并没有。这话你们都不信,然而我知道……若是三哥还在,他会信。”
乱雪之中,眼中有些晶光,静王道:“可知,兄弟几个之中,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三哥。”
赵黼不语。
那风如刀,似能伤人,两个人眼睛都有些红通通地。
静王背对赵黼,微微仰头:“他是真的能将所有都抛下的人,是真正大智若愚、表里如一的人,我敬他。”
赵穆道:“我不会害他。不管你们信不信,当初我劝他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只不过我难以相信,偏是因此而害了他罢了。”
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赵穆道:“或许是我错了,三哥那样的性子,本就不适合留在这皇城之中,但偏身不由己,不能后退,他如此,我也如此。”
举手将脸颊边儿的冰冷擦去,赵穆回过身,神色已经恢复昔日的平静,道:“昔日窦鸣远杀崔钰的那件事,是我所为。我知道有人容不得他在位上,所以设计安排窦鸣远行事,无非想借此坏了他的声名,逼圣上废太子,却也保住了他的性命。不然的话,我大可让窦鸣远直接杀了他,或者有一千万种法子可以动手……但是我并没有。”
谁知道偏有个崔云鬟在身边儿,竟把那罪名都兜揽了过去,仍是保得赵庄无碍,且又揪出窦鸣远来。幸而这局布的深,将嫌疑引到恒王处。
那日白樘质问,自是看破了窦鸣远案是静王背后操纵。
赵穆道:“所以你总该知道,三哥的事,跟我无关。”略顿了顿,静王道:“至于你一路上……”
正说到这里,便有整齐的脚步声起,廊下一队禁军破风雪急急而来。
赵黼道:“东阁里的,是什么人?”
静王道:“沈正引。”
赵黼道:“他想干什么?”
静王道:“皇上容不得他,他也心知肚明。”
赵黼道:“你跟他合谋……想要谋反么?”
静王不答,面上反而露出一种有些古怪诡异的笑。
赵黼看看他,又看看身后那一队旋风似奔来的禁军,忖度中,是静王道:“方才我问,你恨不恨他,你尚未回答我。”
赵黼皱眉,继而道:“恨。”
静王低低笑了两声:“为什么?”
赵黼冷冷道:“为所有的覆水难收。”
萧利海葬身火海,赵庄夫妇双死宫中,云鬟曾生死一线,而他亦是九死一生,若说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赵世,也不为过。
静王道:“若有个机会在你眼前,让你可以报仇,你会怎么做?”
赵黼的目光自静王面上掠过,看向他身后的东阁门口:“你是何意?”
静王道:“沈正引曾告诉我,就算是无所选择,圣上仍旧不会选择我,我原本不信,但是今夜……”
赵黼道:“你果然是要谋反?”
满地雪白,踩上去满耳咯吱咯吱地响,雪已经没过了靴子尖,脚步凌乱地踩进雪中,带的地上的雪花溅舞,复又落定。
身后足印,却又很快被飞雪填满。
云鬟往东阁方向疾奔,不免跌倒了两次,却又很快急急地爬起身来。
呼吸急促,只得微微张开口,有雪花飘入,倏忽化水,沁凉冰冷。
还未到达东阁,远远地便看见那廊下站着两人,一个身着朱红色吉服,戴王冠,自然便是静王赵穆。
但另一人,却是禁卫打扮。
因背对着她的方向,无法看清面容,飞雪迷蒙微光笼罩之中,只隐约瞧见那宽肩窄腰的身段。
云鬟几乎一眼便认出是谁,却也在瞬间几乎站立不稳,往前一扑,忙搭在栏杆上,却摁了一手冰冷绵软的雪。
因她跑的甚急,浑身发热,手心滚热,雪陡然化开,冰冷冷湿淋淋地。
云鬟想要叫一声赵黼,先前那浸入口中的雪水却仿佛化成了冰,涩涩凉凉地堵着嗓子,只顾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处,被雪打湿的双眸朦胧。
她按了按喉咙,想要再向着赵黼身边儿奔去之时,耳畔却听到一声凄厉呼喝。
云鬟一愣,目光转动,蓦地看见就在东阁之后,那原本因飞雪飘零而阴暗如墨的天空……赫然竟闪出一片隐隐地血红!
第507章
脚步蓦地刹住,云鬟抬头仰望那乱雪之中,赤红隐隐之处。
许是雪迷了眼,许是因忽然看见赵黼出现眼前而心慌意乱,过了会儿,云鬟才认出那是……火。
是哪里失火了。
火光冲天,映的头顶飞舞纷乱的雪片也带着淡淡地轻红。
瞬间有些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在宫内,还是宫外。
云鬟仰看了片刻,才又想起赵黼,忙又看向东阁外廊下。
谁知定睛看时,却大吃一惊,原来彼处已经空无一人,原本站在那里的静王跟赵黼,竟然双双不翼而飞。
云鬟睁大双眸,就好像心也在这一刻被掏空了。
漫天飞雪,而她伶俜独立,屏住呼吸,呆呆地看了半晌,才提起袍摆,疯也似地往那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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