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云鬟不理会侯府内如何,一径出了府门。
门口,那些小厮仆人们,因不知里头怎么样了,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忽地见她从内出来,才忙都站住相看。
云鬟出门口,却陡然止步,微微抬眸将在场众人扫了一眼。
这些人因知道“谢凤”是府中素来不大受宠的“云鬟姑娘”,向来又知道老夫人的心意,除了些许有几分良心的外,便都用一种看热闹的戏谑眼神,明里暗里打量。
谁知此刻,见云鬟抬眸冷冷地看来……众人被那目光掠到,无不觉着心头发寒,竟无法跟她对视,原先那轻蔑慢待之心,早吓得飞到爪哇国去了。
自从离开京中,几乎即刻就进了衙门为典史,一路破案查狱,后来更进了刑部,随白樘的手底下行事。
这种历练之下,虽然云鬟并不自知,但身上早染了一种正直清正、肃杀决断之气。
——正是原先身在闺中,她极柔弱无能为力的时候,远远地仰视白樘所感知到的气息。
这会儿她并不知道,在她自个儿的身上,无形中也养就威严,隐隐地有了那股凛然气势。
尤其是那些宵小无知者,心中有私者,就如老鼠见到猫儿似的,面对她,却会有一种天生的畏怯敬怕之感。
此刻面对云鬟,崔侯府这些下人们虽知道就是昔日的“嫡小姐”,然而被她扫视,却禁不住个个悚惧低头,惶然胆战,畏缩后退。
云鬟淡扫一眼,冷然自去。
虽然宫奴示意她该回宫去了,然云鬟因惦记府内众人,便又特回了谢府一趟。
原先因她的身份曝露,云鬟从监察院大牢回到宫中,无暇出来查看……只是暗中自忖,若是府中的人得知消息,或者畏祸,或者有别的轻慢想法,走了亦是有的。
故而云鬟怕府中冷清,便想趁此机会回来,叫晓晴索性离开京中,返回南边儿去,更免得以后再生事端的时候牵连入内。
谁知回到谢府,却发现府中众人竟然都在。
不管是外头的老门公,小厮,里头的粗使丫头,厨娘们,竟全数都在,比平日里仔细约束都来的整齐,见她回来,惊喜交加,都忙行礼。
晓晴从里头飞跑出来,两只眼睛已哭的红肿,看不出本来面目。
也不顾体统,众目睽睽下,用力一把将人抱紧,放声大哭起来。
其他众婢女婆子们,不由也落下泪来。
云鬟安抚几句,拉了晓晴入内,道:“我好端端地在,又哭什么?”
晓晴抽泣道:“可知先前人在牢里,后来又进了深宫,外头的传言一天一个样儿,说什么的都有……”却忙又打住,不肯细细告诉。免得云鬟听了不受用。
原来这几日,京内的流言飞舞,甚嚣尘上。
一个女子竟成为刑部主事,且屡破奇案,真是旷古绝今的一件大奇事。且又近年下,那有的没的,真真假假的,凭空臆测的,一涌而出。
有人说“谢凤”因得罪了皇帝,已经被悄悄地处置了,所以从未露面。
也有人说因皇帝喜欢,所以收在宫内,囚为禁脔。
还有人说她仍在监察院大牢里受尽各种酷刑的……
除了这些,更有一种离奇说法,传说是刑部尚书白樘,拼死在朝堂上力保云鬟,甚至不惜以丢官罢职为代价。
而且这其中,却藏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隐秘。
晓晴等又不知真相,被那些传言唬的够呛。晓晴哽咽道:“多亏、先前白尚书叫我们安心守着等候,季大人又来过几回,不然的话……”
云鬟见她果然吓呆了,安抚了两句,便道:“圣上是个明君,不会为难我。只是大概我仍要在宫内多住些时日,这是好事。不必担心。唯有一件,我在宫内妥当,却只挂心你们在外头,待会儿我去后,你便打发了众人,多给他们发些银两,然后你便收拾细软,自回南边儿去。”
晓晴愣愣:“回南边?如果真的无碍,为何要打发了我们?”
云鬟道:“只是为了让我安心罢了。你且听话。”
晓晴睁大双眼,看了云鬟半晌,终于擦了擦泪,低头默默说道:“我明白了,我听姑娘的就是了。”
云鬟见她答应的有些仓促,正要再叮嘱几句,外头道:“季大人、白大人来了。”
自从云鬟入了监察院,众相识相交里,季陶然同清辉两个最为不同,自然尤其焦心,两人各行其是,不停为之奔走。
那日朝堂上群臣求情,一来是因云鬟昔日破案之故,夏朗俊跟隋超自不必提,杨御史感念她寿包案解困,至于苏学士,则是昔日邱老先生的门生——正是会稽戒珠寺案中涉及的那位;小林国公的夫人袁锦,却是鄜州里恶鬼索命案袁先生的女儿……这许多人念及旧情,自然非同小可。
二来,其他的臣子,却曾被人说动过,除了夏朗俊相识的,也有季陶然,白清辉,张振等的交好,早就被他们游说劝过,有人本不敢涉足,然而朝堂上见白樘带头,自然就一呼百应起来,才形成那种仿佛“众志成城”似的场面,让赵世也为之动容。
晓晴见他们来到,知道有事商议,借口备茶退了出来。
因皇帝只给了两个时辰,如今眼见将到了回宫的时间,云鬟便长话短说,将今时今日的情形,报喜不报忧地说了一遍,省得他们再为自己操心。
百忙中,又想起一件儿,却正是顾芍跟可繁那情形,然而见清辉并没什么似的,云鬟心头顾忌,便也未曾提起。
季陶然亲眼见了她,安心不少,不禁叹道:“你在宫内倒也好,至少听见的是非要少些。”
清辉咳嗽了声,引开话题:“近来我觉着朝廷内的氛围有些古怪,就算你在宫内,也自当留心。”
这话季陶然也才是第一次听见,因问道:“你说什么古怪?”
云鬟也望着清辉,清辉道:“我说不上来,只是觉着眼前的局面,仿佛……就如同此刻的天色,阴沉沉地,叫人不受用,不过有道是物极必反,想来至于最阴闷无法解开的地步,反而会晴光乍现。”
季陶然道:“你的话越发深奥了,我并不懂。”
清辉想了想,便道:“只说一件小的,今日你我来的路上,看见什么来着?”
季陶然拧眉,忽地说道:“你指的总不会是静王妃的车驾?”
云鬟见提起的是这个,忙问:“静王妃的车驾如何?可是入宫?”
白清辉道:“并不是,却是往沈府去的。”
云鬟尚未开口,季陶然道:“往沈府又如何?难道不兴王妃回娘家么?”
清辉摇头道:“我不知道。”
此刻,外间的宫奴便来催促。云鬟只得说道:“我便去了,两下珍重。”
两人且说且行,随着出府,门口相送了她离去,才也相伴离开。
且说云鬟乘车回宫,车内盘膝而坐,便思量谢府内清辉所说的话。
自从赵世有意要剪除沈正引的羽翼后,从白樘开始,到恒王事发,又到静王升为摄政王爷,这一步一步,便将沈正引庞大的党羽顺势除去了大半儿。
对沈相而言,原本安排侄女嫁到静王府,仿佛是最为明智的一步棋,到如今,却仿佛偷鸡不成蚀把米。
纵然静王成了摄政王,他这位主婚的“岳丈”非但并未因此而缓一口气,境遇却越发艰难几分。
静王仿佛要向世人证明他并不是“任人唯亲”的,不露痕迹间,便又除去了沈正引朝堂上的两名左右手。
沈正引不便对摄政王抱怨,只暗中曾稍稍向沈舒窈说了几句而已,想要接助王妃之力,或许规劝静王收敛之类,毕竟乃是一家人。
不料这位静王妃,却也更是个好样的,但凡出口,必定是“叔父当忠心体国,体恤王爷心意”,或者“谋社稷不为小利,且要隐忍,必有将来”。
连沈正引这般老练的朝臣,起初竟也被她滴水不漏的绵密说辞所唬住了,竟也信了几分,迟迟疑疑,还指望果然相好。
待发现虽然“隐忍”未动,处境却越发败坏后,沈相才后知后觉发现,静王妃果然是个贤内助,同赵穆一同,夫唱妇随,里应外合,不知不觉将要把偌大的相府一脉掏空了。
沈相的愤怒自然可想而知。
但是对云鬟而言,这一切却并不陌生,甚至隐隐地有几分眼熟。
起初晏王妃尚在的时候,欲要选妃,沈舒窈并未觉着赵黼极好……当时云鬟心中便有些异样。
曾几何时,她以为沈舒窈是因为极看重江夏王赵黼,所以曾一度、明里暗里给她下了那么多“绊子”。
直到最后的最后,云鬟仍未醒悟她的目的何在。
但是今世已经不同了。从沈舒窈代替妙英嫁给了静王,云鬟心中便隐隐有一种大胆的猜测,只是毕竟残酷而骇人,便不敢多想。
但是现在,那真相却渐渐地以一种无法令人忽视的姿态,横亘眼前。
沈舒窈从来心仪的人……不是江夏王赵黼,也不是皇太孙赵黼。
她心中所喜之人、且一直为之忠心的,是静王赵穆。
前世,今生,同样如此。
只不过前世,她碍于身份,便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暗暗相助。
笑里藏刀,里应外合,挑拨离间,借刀杀人……她每一件儿都做的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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