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御史色变,张了张口,却又停住,深深看了云鬟一眼。
云鬟缓缓垂首,道:“不管告我是什么罪名,我都认了。”
室内鸦雀无声,过了片刻,夏御史才道:“你既然是崔云鬟,那想必你还记得……我妹子的冤案,是有你相助白尚书,才得破案。”
云鬟一怔,抬头看向夏御史。
原来这夏朗俊,却是当初曹墨陷害发妻夏秀珠跟人通奸私奔那案子里的苦主兄长,当初还只是一名小小御史,这数年来,因他清明廉正,耿直克谨,很得赏识,渐渐地升为了右都御史。
夏御史道:“若非你们,曹墨那畜生此刻只怕仍逍遥法外,而我仍是错把仇人当恩人。”
云鬟见他提起此事,便道:“恶人罪有应得,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夏御史笑笑,改了伤郁之色,道:“母亲曾告诉过我,她把我们夏家的令牌给过你。当初以为崔家姑娘落水而死,母亲还年年在那日为你祭拜。不想你竟然仍在人间,却是一件好事。”
云鬟听到“祭拜”,心中软软地一动,轻声道:“多谢老夫人了。”
夏御史道:“那令牌呢?”
云鬟微怔:“御史可要拿回么?我搁在别的地方,若急着要的话……”
云鬟尚未说完,夏御史道:“你可知,你这案子并非等闲?”
云鬟道:“知道。”
夏御史忽然道:“夏家不是不知恩义的人,你拿了令牌,不管是什么要求,我定会鼎力而为。”
云鬟愣住,双眸微睁看着夏御史,直到此刻才明白他的用意。
先前云鬟听夏朗俊提起昔日的事,又说夏家令牌,还以为他是怕因她的事惹祸上身,如此倒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此事涉及“欺君”,其实寻常朝臣敢碰一指头的。
此即听夏御史沉声说罢,云鬟愣怔之下,心中却暖意涌涌,一时便又想起当年夏秀珠案子完结后,夏夫人亲自来见之时的情形。
这般危急紧张之时,却不由笑了笑。
夏朗俊见她唇角微挑,皱眉问道:“你莫非不信?”
云鬟摇头:“我自然相信,夏夫人高义,夏御史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不过,这件事我并不想让别人插手。至于那令牌……也放在一个地方,只当做是一个昔日的念想,不会用来做什么的。夏夫人跟御史的心意,我已经深知且感激。”
夏朗俊呆了呆,拧眉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鬟忽道:“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想求大人。”
夏朗俊道:“何事?”
云鬟道:“只求大人,不管如何,尽量将这罪落在我一人身上,勿要牵扯我的家人,以及……刑部众人。若御史有惦恩之意,这便是我的心愿了。”她缓缓跪地,磕了个头。
先前监察院得知检举内情之后,夏朗俊身为右都御史,自然也是最先得知的几人之一,他从来是个清正无私的人,此事却立即存在心里。
起初因不知此事真伪,故而听说旨意要查,便亲自请命带人来到谢府,将云鬟拘到监察院。
原先夏朗俊虽见过云鬟,也听过有人说及谢主事太过俊秀等话,却因着实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胆大的女子,居然会行女扮男装投身刑狱行当、且在白樘那样精明厉害的人眼底下,所以对“谢凤”并不疑心。
如今因生了怀疑,便先不急着升堂,只暗中问话,就已经存了个周全之心。
是日,夏御史急急回到夏府,跪地向着夏夫人禀明。
夏夫人骇然色变,几乎以为他是在哄骗自己。
夏御史道:“母亲曾对我说,妹妹的冤情,是多亏了崔家姑娘,可惜她短命夭亡,母亲因此年年祭祀,如今人却在眼前,且逢大难,是以孩儿请示母亲,竟该如何处置?”
夏夫人出神半晌,点头道:“这多年来,我因以为崔姑娘夭逝,常常心有不安,总觉着这般好女子,如此短寿,十分不该,却又让我们欠下人家的恩情难以报还。若不是她,你妹妹亡魂于天,该受多少冤屈,我夏家被曹墨玩弄于掌心,又是如何的耻辱……本还想来世身为牛马也要回报,不想如今她落在你的手中,要怎么做,难道你竟不知道么?”
夏御史眼中早就落下泪来,伏地道:“儿子知道了。”
此后,果然便又提审过堂,云鬟一一如实供认。
在监察院的囚牢中又住了两日,因劳心乏神,那牢中境况又恶劣,时不时让她想起当初在此受刑时候的场景,当初赵黼人在云州,不在身边儿,倒也罢了,如今,竟又是个生死不知了……偏她又不能前往找寻。
这般恍惚之中,风邪侵体,不免病倒。
云鬟本以为这一病,便会死在牢中,何况她也明白:赵世原本就知道她的身份,本可以庇护,可偏叫监察院来查,或许,赵世也是因为知道了赵黼有碍,所以……迁怒于她?
不管如何,这欺君之罪只怕逃不了。
幸而其他的事托付了夏御史,只怕他会尽力周全。
云鬟索性放开心怀,顺其自然罢了,浑浑噩噩地在牢房之中过了仿佛数秋。
待醒来之时,人却复在宫中,先前经历的那出逃、入狱……仿佛梦境。
她病得有些昏沉,隐约听灵雨说,皇帝也正病着,静王近来在宫中近身照料。
宫中有些传言,说是皇帝不好了,且有意让静王殿下继位。
也是,如今皇室中只这位殿下犹在,其他的……除了废太子流放在外,却也指望不上。
又问起赵黼,灵雨自然一无所知,又问自己为何会脱释,她却也语焉不详。
门外仍隐隐地有鹊噪的声响,灵雨立在榻边儿,有些无所适从。
忽地白樘道:“去取些温水来。”灵雨一愣,忙答应着而去。
白樘看一眼云鬟,从袖口摸出一颗朱红色的丸药来,于掌心里微转。
第501章
云鬟见他举手将丸药送到跟前儿,便道:“这是……什么?”
白樘道:“疗伤治病的良药。”
那红在眼前漾开,模糊又清楚,云鬟无心吃这药,忍不住问道:“尚书,我不是已经罪无可赦么?如何又回到了宫中?”
白樘道:“怎么,你反而想在监察院里不成?”
云鬟呆看了他片刻,忽然醒悟自己人在榻上,未免不像话,当下便欲起身下地。
白樘道:“你身子虚了,再颠动只怕越发受不住,老实些就是了。”抬手在她肩头轻轻按落。
云鬟转头看去,却见那干净的长指缓缓落定,却又瞬间离开,只留下一道虚虚地影子。
哑然之际,云鬟道:“我的事,是不是连累了尚书?”
白樘道:“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地在么,又连累什么?”
云鬟道:“我听说……”
未曾等她说完,白樘道:“你不必多想,我选择为之事,都是深思熟虑,并不会为了什么人为难。”
云鬟听了这句,反略觉安心。
白樘端详着她,道:“把这药吃了。”
云鬟举手接了过来,看了片刻,嗅到一股极淡的香气:“这是哪里来的?看着这般难得。”
白樘淡淡道:“特给你要的。”
因站的近,见她长睫轻眨,似两排密密地小扇,而脸色苍白几乎透明。
目光所至,依稀能看清耳畔那浅浅微蓝的血脉,自从赵黼失踪那一夜开始……她就清减下来,一路至此。
昨儿抱她回去,手中的人极轻,给他一种感觉,就如同是秋日枝头的一片枯叶,随时都会被肃杀秋风掠走。
略觉意乱,白樘退后一步,默默调息。
不欲相见,却偏相见。却也顾不得了。云鬟心中的疑问甚多,复抓了一个最要紧的,问道:“尚书自然消息最为灵通,不知可有了他的下落了?”
白樘正调息中,听了这悄悄地一句,一口气陡然紊乱,心头乱撞。
刹那,仿佛吃了口坏了的乳酪,舌尖也略觉麻涩。
云鬟见他脸色古怪,当下不敢再问。
白樘无心逗留,道:“我尚且有事,先去了。”他叮嘱一句,袍袖微扬而去。
云鬟看着那道轩昂背影,心中却还有一句话想问,却又担心话一出口,又生出事来,倒不如让他就这样离开。
正怔怔思忖,白樘却无端止步回头,那双眸中晴光泛动,唇角微张。
他分明像是个有话要说的模样,却竟一字未响。
最后只道:“好生服了那药,大有裨益。”
白樘去后,灵雨方捧着热水进了殿内,问道:“尚书去了?”
云鬟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丸药,“嗯”了声,灵雨也瞅了眼,道:“尚书给的?只怕是极名贵的好药,总也比太医院里的强,且快吃了要紧。”
云鬟抬头道:“先前你说……尚书被罚俸,又被斥思过之类,如今他能进宫来,许是无碍了?”
灵雨道:“人都来过,当面儿怎不问仔细?却又问我?我听得哪里比得上尚书亲自说?”
云鬟叹息,灵雨倒了水,小心捧了过来:“罢了,才略好了些,又要劳神了,且先吃药。”
云鬟因连日极少进食,那药香被水汽一冲,竟觉很不受用,手掩着胸口,便急急咳了起来。
灵雨忙将水放下,便扶着为她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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