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经进了城,赵黼张目四顾,打量辽都风光。
虽跟辽人打了十多年,这辽都上京,却还是头一次来到,却见建筑雄伟,街道宽阔,人来人往,商户繁茂。
大舜地势辽阔,从南到北,风俗风物便有不同,赵黼是个纵横天下的人物,不知见过多少天底下不同的光景,此番见辽都如此,倒也觉着稀松平常,若不是方才进城门时候那些士兵的打扮不同,还当以为是在大舜的某个地角呢。
大辽建国百年,辽元帝因慕中原的人物出色、历史悠远、物品繁华等,故而统一西北诸族后,便下令学习汉话,久而久之,诸族的人几乎都会舜国言语,各自族落的语言便式微了。
如今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除了偶尔有些听不懂的西域波斯话等,十有八九都在说大舜言语。
跟随赵黼的这些人,虽扮作寻常客商之态,但却都是他的近身三十六骑中人,以及几个心腹,原本知道他要来辽都,虽不知有何所图,却都知道这是个虎穴,因此众人心中都警惕紧张。
如今见竟是这个模样,倒是太平和乐,都各自意外诧异。
毕竟赶了一天的路,风尘仆仆,那向导领着众人来至相熟的客栈歇息。
上京最宽阔的一条路叫做“开昌”,又命“御街”,用青石铺路,足够三架马车并行无碍,街道两边,住家,店铺,高楼,鳞次栉比,是最热闹南来北往的游人客商等均要经行见识的地方。
这客栈便是大名鼎鼎的“开昌”客栈,因赵黼指明要在最热闹鼎盛的所在安歇,而这客栈,便是整个上京内最大的。
来往人众,卧虎藏龙,南音西语,应有尽有,上到朝中重臣,下到贩夫走卒,随处可见。
这客栈是做惯来往客商生意的,更因为这数月客似云来,比先前两国交战之时的冷落大为不同,此刻又见大宗客人来到,底下的伙计们一个个喜不自禁,跑出来殷殷勤勤地迎着招呼,又拉骆驼去喂。
赵黼等原先未曾进门之时,已经见这四层楼高的客栈,沿街而立,从外头看虽大约只有舜都里云鬟那“谢府”的占地,然而因楼高且宽,显得十分壮丽气派。
众人沐浴过后,又用了饭,因辽人汉化的很,辽都距离云州又近,是以饭食上也并无什么不妥当。
次日,却是雷扬跟剩下数人亲自前来,却是装作贩马的客人,运了四十匹好马进城来做“买卖”。
守门的士兵见是这许多马儿,个个膘肥体壮,便多问了几句,也并没什么妨碍,进了城后,也歇息在开昌客栈内。
这客栈有个后院,一应客官的马匹牲畜,都分门别类地养在里头,照料的井井有条。
两伙在楼中碰了面,却只装作不认得的。
吃了早饭,赵黼便带了五六个属下自去街头上随意闲逛,雷扬跟剩下几个并不出去,只留心督促伙计照料马匹。
将整个开昌大道走了一趟,走到尽头,却见前方天青云白,可见清晰的雪连山,一层层地铺展向天边,几乎脉络可数。
而在山下,楼阁出外,却是绵延而立的城池楼阁,——却正是上京的皇宫所在了。
赵黼瞄了几眼,心里正想着要再往前走去看看,便见一队巡城兵马从大道上缓步而来。
那向导生怕有意外,便请他们重又沿路返回。
如此又在客栈里耽留了两日,这两日里,赵黼每日也不过是出门乱走乱看,无事便在楼内,听些来往的客商闲话。
这日终于下了雪,天冷的很,正在房间内看窗外飘雪景致,便听得外头有些嘈嘈杂杂。
隐隐地听见有人道:“凭什么不叫我说,莫非我说的有误?如果那赵黼果然是我们郡主娘娘的骨血,舜人又欲杀他,为什么不叫他回来我们大辽?”
赵黼猛地回头,这一句话似迎面甩来的石子似的,叫他说不出话。
有两个侍卫守在身旁,各自捏了把汗。
雷扬道:“我出去看看。”他开门走了出去,在二楼栏杆上往下瞧去。
却见底下一个穿蓝的人正叫道:“我倒是哪一点说的不对?”
被质问的那人,气得脸色通红,双拳握紧,道:“你、你……”却是个口拙之人。
先前说话那人冷笑了声:“其实你不必答话,我也是知道的,听你的口音看你的相貌,必然是舜人了,你听我这般说,心里自然不受用。不过,若是放在以前,倒是可以拼个你死我活,可如今咱们两国议和了,大家太太平平过日子,又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们竟要眼睁睁看着赵世子死在你们舜国?也强如回到我们大辽?”
在场的有一大半儿客商却都是舜人,听了这话,心中生刺。
有人说:“你听得不过是流言罢了,我们皇帝陛下向来英明,只怕是有人居心叵测,以讹传讹中伤我们皇太孙。”
另一个道:“说的是,如今太子陡然急病,必然是有人忌惮我们皇太孙,故意中伤而已!”
先前那人又冷笑:“你们说来说去,只是不肯承认赵世子是我们郡主娘娘所生,倘若这个是真的,你们又怎么说?”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一个道:“是英妃娘娘所生又如何,毕竟也是我们大舜的皇子,凭什么要来辽国?”
那人道:“不来辽国,难道死在大舜?”
不等众人回答,这人大声叹道:“当初我们天帝在的时候,一次秋猎,因兴起走远了些,竟被叛乱部族趁机虏获,是我们郡主娘娘,不畏凶险,巧施妙计,将天帝有惊无险地救援出来,天帝亲口称赞,说是我大辽的明珠,可惜居然明珠暗投了。”
这一番话说罢,有些知道内情的辽人,纷纷点头,有的道:“很是很是,可惜可惜。”
那人又道:“怪不得那赵世子会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智谋,他为大舜效力了十几年,如今却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唉,郡主在天之灵,必然也是难以安心的,故而我可盼着我们亲王殿下将郡主的血脉带回,我大辽才……”
雷扬见此人这般聒噪,又听说的都是些让赵黼刺心的话,便想着要叫他住嘴。
摸了摸身上,只怀中揣着几两银子,没奈何,才要拈一块儿小的出来行事,便听得身后道:“你干什么?”
雷扬忙回身,却见是赵黼走了出来,他便把那块碎银子握进掌心,道:“此人甚是聒噪乱耳,我便想略施惩戒。”
赵黼俯身往下看了片刻,忽地笑道:“管这些闲话做什么,可知有正主儿在等你招呼?”
雷扬一怔,复一惊,忙抬眸往下看去,却并无异样,只先前那人还在底下夸夸其谈。
正唾沫横飞,却有个辽人拉住道:“好了好了,不要只顾着嘴快,如今我们皇帝陛下宽厚、不理会这些,你便放肆起来,只若是给侍中那些人听见了,故意为难,又怎么说?”
那人方才住嘴。其他的舜人不解,便打听是何意,店小二悄悄解释说道:“先前上京里不许我们私底下谈论郡主娘娘,若给侍中的耳目听见了,拉进衙门里,生死难说,近来因睿亲王殿下出面议和,才慢慢放松了。”
雷扬听到这里,正蹙眉疑惑,转头看赵黼的时候,却见赵黼并未往下看,却是往上侧目。
雷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一颤。
竟见头顶三楼、对面儿的廊下,悄无声息地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位,青衣棉袍,同色帕子裹头,长眉细眼,竟是中年文士打扮,通身透着些儒雅气息,瞧着隐约有几分眼熟;另一个,却是个白净清秀的书童模样,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盯着赵黼。
雷扬有些不认得,赵黼唇边微挑,竟似向着那“文士”一笑。
三楼那人见状,也向着赵黼笑了笑,眉眼越发无害似的。
但雷扬盯着这般容貌,瞬间却如同遇了雷击,原来他已经认出来这文士是谁人……竟正是那个堪称赵黼死敌、又是大舜叛臣的花启宗!
就在雷扬惊心的瞬间,花启宗已经迈步绕过廊柱,竟像是从楼梯往下。
雷扬反应过来:“殿下!”即刻便要戒备叫人。
赵黼将他的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着急。
不一会儿,果然见花启宗自楼梯口下来,不偏不倚地往此处而来。
雷扬暗暗屏息,眼带警惕盯着花启宗,不知他是几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又是何时来到。
赵黼却浑然不惊,仍淡漠如许。
直到花启宗上前,向着赵黼躬身行礼,口称道:“参见殿下。”
赵黼打量此人,从鄜州生死之争,到云州城外一番血战,如今,却是以这种情形相见,真是时也运也,无法预料。
赵黼道:“你来的真巧。”
花启宗这才抬头,眼中仍有隐隐地笑意,道:“不敢瞒殿下,是特来寻殿下的。”
赵黼道:“哦?”
花启宗道:“无意听闻殿下进了上京,斗胆拜望。”
赵黼叹道:“你的耳目真是异于常人。”
花启宗道:“我毕竟跟殿下对手多年,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自然有些知殿下的性子。”
赵黼挑眉:“你明明是百战百殆,还敢说知己知彼?”
花启宗咳嗽了声,他旁边那书童却“嗤”地笑了出来。
赵黼瞄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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