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扫了灵雨一眼,才想起来不能做的太过,便慢慢负手道:“那你来吧。”
灵雨端了汤碗,缓缓跪在地上伺候,见云鬟仍是不错眼珠儿,也不看人,她便轻声道:“哥儿张口,趁热喝了才好。”
轻轻吹了吹汤勺,将姜汤送到唇边,微微一倾,汤水便顺着唇、越过下颌流了下来。
如此一来,云鬟若有所觉,垂眸之时,忽地看见眼前人,望着那容颜神色,蓦地欲站起身。
灵雨猝不及防,被她一碰,一碗姜汤顿时被打翻,竟洒了云鬟半袍子,湿淋淋地贴在腿上。
这姜汤到底还是热的,夏日衣裳又单薄,尽数洒落必然烫着了,灵雨心突突乱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忙掏出帕子欲擦拭:“奴婢该死!哥儿……可烫坏了?”
云鬟却并未在意,只仍微睁双眸,盯着她看。
不料赵黼见状大怒:“混账!”上前一掌掴了出去。
帕子坠在地上,灵雨斜倒在地上,心惊胆战,这一刻,却不知自个儿是在为烫坏了人担心,还是为将被世子惩罚恐惧。
云鬟听赵黼喝骂,越发清醒了三分,定睛看了他一会子:“你做什么?”
赵黼皱眉撩起她的袍摆:“是不是烫坏了?”
云鬟后退:“世子!”
赵黼手势一僵,醒悟过来,忙辩解:“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因情急之故,忘了避忌,见云鬟回避,面上竟隐约有些薄红。
对上云鬟含着冷冷的眼神,赵黼恼羞成怒,回头指着灵雨道:“来人!把这贱婢拉出去!”
灵雨伏地:“世子饶命。”
云鬟目光转动,忽地说:“是我自个儿失了手,跟她有什么干系?”
赵黼道:“还不是她伺候不周?”
云鬟道:“我哪里轮得到人来伺候了?”
赵黼听这话不对,便哼道:“我是一片好心,伤了你,这样愚钝的丫头,留着做什么?”
云鬟轻叹,温声求道:“我好端端地,并没伤着,还求世子网开一面,别罚她。”
赵黼转头,见那腿上仍湿淋淋地,她的皮肉本就娇嫩的很,大热天一碗火辣辣地汤水撒过去,岂会不疼?可竟还为了这丫头求情。
赵黼回身看灵雨,叱道:“蠢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取烫伤药膏来?”
灵雨磕过头,才忙退了出去。
云鬟抬眸,见那身影消失门口,眼中光芒隐动,却后退一步,复又缓缓落座。
赵黼忧心:“你让我看一眼究竟烫得如何了?”
云鬟摇头,垂眸看腿上,此刻才也觉着那处有些辣辣地疼。
赵黼道:“方才我是因她伤着你,气急了才这样。”
云鬟仍不答话,赵黼怕她不快,便哄道:“她是我母妃那边儿的人,我房里没这些,你若喜欢她,我把她要了来给你,可好?”
云鬟听到这里,方道:“世子叫我来,是童的,叫人伺候已经是逾矩了。何况她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儿,世子不要说的这般。”
赵黼道:“好好好,你是菩萨。我‘请’她来跟着你,这样可使得?”
云鬟道:“我不要……”
赵黼笑问:“你也怪她手笨?”
云鬟淡淡道:“她的手并不笨。可是跟着我,命会不好。”
赵黼深锁眉头,此刻外间灵雨复又回来,果然取了一支烫伤膏来,赵黼自然很想自个儿动手,只是不得,便仍含怒对灵雨道:“你伺候着!别再闹出事儿来了。”
灵雨战战兢兢答应,要扶着云鬟往内,赵黼道:“伤的那样,又乱动什么?就在这儿了。”一边儿吩咐,一边儿迈步出门,便站在廊下,背对着屋里。
室内,灵雨同云鬟两人彼此相看,云鬟瞧见她脸上掌印未退,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你不必怕……是我的错,世子爷不会再责罚你。”
灵雨听了这句,眼中便涌出泪来。当下小心撩起袍子,底下薄薄的绢裤被打湿了,贴在伤处,灵雨忍着泪,小心给她褪下,果然见晶莹如玉的腿上留一团深粉红,已经微微地肿了起来,因这处的肉皮格外细嫩白腻,便更显得触目惊心了。
云鬟见她泫然欲滴,便轻声安抚道:“不碍事,不疼的。”
灵雨咬唇,忙先去飞快地洗了手,才回来将那药膏小心翼翼给她擦好了。
赵黼在外站了半日,却见有一只黄毛小雀,从前方那含笑花丛里跳了出去,又蹿到假山上,蹦了蹦,最后唿哨一声,飞到了玉兰树枝子上。
赵黼散散漫漫看着,耳畔听到身后灵雨的轻嘶声,云鬟安抚她的那一句……他很想回身亲自看一眼,却明知不可。
面上虽看着并无波澜,只负在腰后的手,却已经不知捏紧了千百回。
又过一刻钟,灵雨帮云鬟换妥了衣衫,方退到门口,行礼道:“回世子,已是好了。”
赵黼回身扫了她一眼,径直入内,却见云鬟已经换了一身淡霜色的羽纱袍子,垂手站在桌旁。赵黼拉着衣袖问道:“伤的如何?”
云鬟道:“并没伤着。”
赵黼白她一眼:“让我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云鬟不语,只看着灵雨。赵黼会意,便道:“你先下去吧。”
灵雨退后,云鬟因觉着腿上沙沙地有些疼,便靠近桌边儿,复又缓缓坐了。
赵黼便也拉了一个墩子在她跟前坐了,上下打量她的模样,虽然说小时候常常见她穿着一身小小道袍做男童打扮,可如今年长了几岁,气质风韵自然跟先前大不同,可是却更加……
赵黼看了会儿,心里忽地冒出些奇异念头,竟微微觉着有些脸热,又见云鬟定睛看着自个儿,他便笑着以手扇风,道:“得亏你是个女孩儿,若真是……”猛然觉着这句不好,急急转了话锋,笑道:“那得祸害多少良家女子。”
云鬟漠无表情,转开头去,仿佛在思量什么。
赵黼禁不住趴在桌上,就近看她,越看越觉喜欢,便问道:“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不做声,到底是在想什么呢?害得我以为你病了。”
说话间尚且不足意,便伸出手指来,轻轻地勾着她的衣袖,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仿佛想把她搁在桌上的手臂拉到自个儿跟前。
云鬟虽察觉这动作,却不以为意,只又看了赵黼半晌。
这眼神过于冷静了些,看的赵黼有些心里不安:“怎么了?”
云鬟闭眸静气,又想了片刻:“世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赵黼眼珠一转:“是什么?”
云鬟缓缓道:“我……我想见白侍郎。”
赵黼脸上原本还有笑意,听了这句,那笑却如被风吹散了似的,极快消失。
是夜,云鬟便歇在赵黼给她安置的卧房之中,却正在他隔壁。
虽说她并不肯要灵雨,赵黼却仍是把那丫头从王妃处要了过来——自从他年纪渐长,身边儿就再也不肯留侍女,这还是他头一次开口讨人。
王妃笑了一阵儿,道:“只以为要一直玩闹下去呢,这好歹是要开窍了。”因怕灵雨年纪小不懂事,不仅送了灵雨过来,还送了另一个姿色上乘的侍女,名唤流苏。
赵黼见状心烦,本要打发流苏回去,转念一想不便做的太露,只好暂时将两人都留下。
云鬟见他如此自作主张,无话可说,灵雨倒是极喜欢似的,在赵黼面前虚应个卯,却总在她身边儿转来转去,夜间,又给白日烫伤处重上了药,看那伤处恢复了几分,才松了口气。
永夜无眠,更深夜半,窗下有虫声低唱,也有夜枭远啼,狗吠深巷。
灯影伴着月色,映的床帘上一片恍惚,云鬟举手轻轻撩过额角,忽地想起白日赵黼拿手来探的情形。
那时他问道:“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见白樘?”
云鬟道:“我有件事,要同侍郎大人商议。”
赵黼道:“有什么事不能跟我商议,反去找他?你且跟我说就是了。”
云鬟轻唤道:“我想见侍郎大人,是为了正经事。世子是在担心什么?”
赵黼赌气道:“我又担心什么?不过是气不过,为什么非要找他?有什么事不能找我?”
云鬟道:“望世子成全。”赵黼气不过,拂袖去了。
此刻,明知道他就在一壁之隔,虽看不见人,却似能感觉到他就在彼处。
而这种感觉,叫人心里悚然不安。
云鬟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将要睡着之时,耳畔忽地听到有人叫道:“娘娘!”
她怔了怔,因半睡着,身不由己,那声音竟越发清晰了,是个女孩子带着哭腔儿叫道:“娘娘,您撑着些儿……”
转瞬间,眼前光影流转,云鬟身子猛然一抽,仿佛又回到腹疼在床,痛不欲生那日。
耳畔是嘈杂混乱的哭泣声,叹息声,跟风拍窗扇的哗啦啦声响合在一起。
药石无效,无人理会,正是如被诸神所弃、绝望之时。
有人道:“不、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不然娘娘就真保不住了。”
她终于听出来了,的确是灵雨的声音。
却是晓晴哭道:“可是大夫又不中用,偏王妃也不在府里,无法做主,又能怎么样?”
灵雨道:“必要想法儿出来。我就不信……你们在这儿好生看着娘娘,不许外人动她一根手指头,听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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