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弟弟汉王那煊赫军功、飞扬跋扈的形象相比。太子一直给人“老好人”“仁厚可欺”的印象,汉王甚至在皇帝面前抢白他,他也不生气,只是乐呵呵笑着。
但这个翻云覆雨、诡谲莫测的朝堂之上,他却是大多数文官心目中的正统所在,对于整个天下的儒家学子来说,嫡长子天然是皇位的继承人。
这样的太子,只怕连皇帝本人也是忌惮三分,可他面对弟弟汉王的咄咄进逼,却是步步退让,如今,他终于要一击必杀了吗?
为什么找上自己呢?
沈源露出一丝苦笑,夏原吉是洪武皇帝时的老臣,威望深重,掌管着皇帝最为信重的户部,但他权位越重,却越是不能随意站在太子一边,否则只能适得其反。
文渊阁的“三杨”学士倒是很好的人选,他们随侍帝侧,草诏参议政事,虽然品阶不高,却隐隐是皇帝最为信任的文臣。
但“三杨”其中,被称为“西杨”的杨士奇,多年来辅佐太子监国,早已是铁杆的太子党,他若是跳出来说汉王的任何不是,只怕皇帝反而会猜忌太子陷害手足。
至于“南杨”杨溥,他本身就被选侍为太子洗马,又因为永乐十二年“迎驾案”而入狱,现在还被关着呢。
剩下一位东杨“杨荣”随侍今上多次远征,经略军机政事无比倚重,他若是肯说一句话,能顶其他人百句、千句,只是这位谋而能断,老成持重,对于东宫和汉王之争从来不肯多说一句,甚至有文臣猜测他因为专著谋划边防,对长于军略的汉王也颇有好感。因此,这位也是靠不上的。
所以,多年来担任燕王府属官,新近又得到越级拔擢的沈源,便被他们看成是最值得拉拢的助力了,只要他在朱棣面前略提一两句汉王的横行不法,再加上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们的推波助澜,争相弹劾,事情必定要闹大,汉王绝对脱不了这一劫!
想到这,沈源不禁觉得左右为难,头疼不已:他身为皇帝近臣,本就该不偏不倚,不党不群,这样才是真正的纯臣气度,太子虽是储君,但只要他一天不登基,沈源就不必对他稍加辞色。
但若是拒绝帮忙,就是要彻底拒绝太子的拉拢了,不仅把下一任天子彻底得罪了,而且是跟大部分文臣对立,简直是瞬间竖立一大帮强敌,光是今后的冷箭绊子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自己若是上了这条船呢?杨溥的苦笑更深了——汉王又岂是好惹的人物?一旦让他知晓是自己进言对他不利,只怕当时就要带着兵马冲进自己家,把人活活鞭死——殴打朝廷命官这种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这等飞扬跋扈的人发起狠来是不会留手的。
左也不是,右也为难,沈源这一刻真是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沉重的叹了口气,干脆不去想这件事。却又想起告别的时候,夏原吉拉着他的手,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听东里说,令公子最近在军中崭露头角,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连上位都提起他的名字呢!”
东里是杨士奇的号,只有跟他关系匪浅才能这么称呼。夏元吉是跟随洪武皇帝的老臣,他称呼皇帝从来不用圣上之类,只称“上位”而已。
这话是轻描淡写,听在沈源耳中却又似一声惊雷!
是广晟那个小畜生!!
他共有四子,但符合这一句的,却正是加入京营,最近又从北丘卫调回的广晟。
这个小畜生,他在外面又闹出什么事来了?
想到这个让他头疼又厌恶的儿子,沈源就气不打一处来,连呼吸之声都粗了不少。
王氏躺在他身边,发觉他好似在发怒,没等她猜测原因,却听沈源突然开口问道:“那个小畜生,最近在家里还安分吗?”
“啊,广晟这孩子……”
王氏的眼中闪过冷厉光芒,却假装惊诧道:“这孩子回家之后就被你禁足,这一阵倒是挺消停的——难道他又惹出什么事来了吗?”
说到最后,她言语中带出三分怜惜来,“他也是可怜又可气,跟家里闹别扭出去从军,结果直属的上官居然获罪被抓了,他这么两手空空回来难免沮丧,老爷你就原谅他一二吧。”
“哼,他现在翅膀硬了,本事也大了!”
沈源眼中露出冰冷而复杂的光芒,哼了一声转身起床,王氏急急跟上,替他穿衣洗漱,满心等待他再多说几句,沈源却闭口不谈广晟,让王氏心中更是焦虑不安,她表面安坐,却是不由自主的将掖在袖中的帕巾绞得全是褶皱。
好容易等沈源洗漱完又匆匆用了早点,他乘着轿子去宫里上朝,剩下王氏对着满桌琳琅满目的点心粥菜,却是毫无食欲。
一旁伺候的娇柳见她神色变幻不定,小心上前替她盛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姜醋面,又放了榨菜丝和萝卜丁,王氏吃了一口只觉满嘴鲜香,虽然满腹心事,但总算强撑着把面吃了一半。
“夫人每日要掌家管事,多少总要用一点,今早这面吃得好,我拿几个铜钱去赏给厨房。”
王氏听娇柳说了,略微露出一丝笑容,随即问她道:“知道嘉禾居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嘉禾居是二少爷广晟的院子,娇柳一听便知端倪,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二少爷乖乖禁足着,倒是没什么动静,不过,跟随他去伺候的几个丫鬟和婆子倒是天天去送饭,倒是挺知道护着主子的。”
第一百一十章 刺客
“哦?”
王氏目光闪动,想起先前为了蔺婆子之死,自己跟婆母妯娌一番较量,最后把那惹事的三个粗使丫鬟和妈妈送去给广晟,本来指望是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她们不仅跟着回来了,还居然成了广晟的心腹,真正顾念起他来了!
“她们跟随二少爷出门在外,倒知道不少。”
娇柳见她沉吟,连忙上前禀报道,这却正合了王氏的心意,她吩咐道:“把人给我唤来,让姚妈妈去问个清楚。”
娇柳正要去办,却又被王氏叫住了,她眼中闪过幽光,低声道:“现在也不要惊动,等到了晚上再说。”
娇柳顿时心领神会:白天就在老夫人眼皮底下,若是再给她抓住什么把柄,只怕又要节外生枝,晚上把院门一关,区区几个小丫鬟,还不是攥在他们掌心,想要揉圆捏扁只是一句话就行!
清晨时分,仍是由小古去给广晟送饭。
上面一层是沾了芝麻的酥饼,这东西味道不错,但看色泽明显是过了夜重新烘热的,广晟瞥了一眼没吃,只是懒洋洋的配着萝卜干和宝塔丝喝了几口粥。
小古从提盒下取出一个纸包,在他眼前一晃,广晟笑着夺过,打开一看,是切成菱形的水晶红枣糕。
放进嘴里,正好一口一个,鲜甜糯软的滋味顿时在口腔里弹射开来,整个人都精神一振。
“这是谁的手艺?”
“我。”
小古答得自信果断,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又补充道:“我和秦妈妈。”
“这几天倒是麻烦你们偷偷给我们做吃的。”
广晟轻叹道,却没有因为美食而变得高兴,眉宇间那一抹凝重忧意丝毫不减。
他踱步到了窗边,看着满天云霞被朝阳染成金色,仿佛是青水云碧的光滑缎料绣上了一道滚边,窗下的红梅盛放了一季,此时已经有些凋艳,夜半枝头的冻霜被日光一晒,顿时化作了晶莹的水滴。
“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突然说道,目光却遥望着东南远处的不知名尽头——那是皇宫的方向。
广晟一直在等待锦衣卫那边的消息,但是他回到金陵城已经三天了,却没有任何消息,好似所有人都忘记了他这个人。
即使他心中镇定如常,此时也不免开始升起疑虑和担忧。
旭日的光辉照在他的脸上,那眉心的一点刻纹,却是让一旁的小古也觉得他今日情绪不对。
她不禁走上前去,默默的递上了满盘的水晶红枣糕。
“我听别人说,烦恼和难受的时候,多吃些甜蜜蜜滋味的,这样心情就会好起来。”
她对着他笑,笑得没心没肺,露出雪白的牙齿。
“是吗?”
广晟接过她手里的瓷盘,连续往嘴里放了好几个,吃得整个腮帮都鼓起了。
“味道真不错!”
他含糊不清的赞道,却没发觉,站在旁边的小古正在打量着他,渐渐的皱起了眉头。
这情绪很不对头!
明明前几天,他不是还自信满满的吗?是出了什么事吗?
小古把前因后果一想,顿时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该不会是被锦衣卫那群混蛋抢了功劳了吧?
她并不知道所有内情,只是根据广晟泄露的只言片语和自己所知,拼凑出这样一个结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怒气:这群鹰犬太过分了!
广晟有多么努力,多么想做出一番成绩来,她都看在眼里,没想到先有那个王舒玄态度傲慢的搅局,现在又来摘桃子抢他的功劳——尤其是这功劳里的证据还是她特意为他送上的,难道要白白便宜这群锦衣卫的人吗?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的脸色也一下子黑了下来,暗暗决定下次要给这群锦衣卫的鹰犬一个颜色看看!
各怀心思的两人默默用完了这顿早饭,小古虽然担忧他的情绪,却也只得提着食盒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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