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说的是在西华门前,李盛为了让广晟能够进入,编出来的“有人谋逆”之语,但此时此刻却歪打正着的显示锦衣卫未雨绸缪,侦查细致。
广晟听着耳边传来的一连串赏赐声,心中却是焦躁难以隐忍,好不容易等中官传旨完毕,他行了大礼辞谢,却突然道:“不知道圣上能否给微臣一个恩典?”
“哦,你想要什么?”
“胡氏如郡行刺当然是大逆不道,但她如今已经死了,能否让我收回她的尸身,带回去好好安葬。”
这个要求一出,周围顿时静得可怕,大家都为他的大胆捏了把汗——朱棣喜欢把反对他的人各种侮辱,连死后也不会放过。
“真是个多情种子……”
朱棣叹息道,声音并不见愤怒,“你屡次救了朕的命,照理说为你破例也是应当,不过……”
这两个字让广晟心头一紧,随之而来的简直让他眼前一黑——
“尸体我已经让他们丢到乱葬岗上了,弄不好都被啃得只剩下骨头了!”
广晟心头狂震,指尖深深插入了金砖之中,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没有失态!
黎明时分,天幕正是最黑暗的时候,广晟策马一路狂奔,终于到了那片乱葬岗上。
鬼火森森,幽绿飘忽,四周乌鸦叫声宛如妖魔尖笑,让人不寒而栗。
这里到处都是一堆堆的黑土,有几处有薄皮棺材露在外面,更多的却是破席和木盒随意丢在道边,甚至有一双脚烂了一半露在外面。
尸臭伴随着旁边的江水气息扑鼻而来,广晟心急如焚,到处搜寻着伊人的踪迹。
如郡,你到底在哪里?
先前在昭仁殿混战之时,他不期然的摸到袖中一个瓷瓶,顿时心头一亮。
这是从红笺那里缴获的,是景语让她假死时吞服的,可以让人保持尸体状态十二个时辰,方便他们偷换死人和活人,让她得以冒充张家小姐。
于是广晟灵机一动,把药涂在长箭上,射中了如郡——他的箭法出神入化,刻意正中胸膛却是避开了心口,插着肺叶而过,其实并不会真正致命,但箭头上的药却能让她陷入假死状态。
这是当时唯一能救她的方式。
本来以为,拼着被朱棣迁怒,也能在事后找到尸体让她复苏,谁知,尸体竟然被丢在乱葬岗上。
老天保佑,如郡千万不要有事!
广晟心中砰砰直跳,到处搜寻却仍然一无所得,心中焦急欲狂,此时却有看守的老苍头来问,“年轻人,你来找什么?”
广晟一把抓住他追问,那老人叹息道:“这一阵因为洪水退去,有些人得了暑热疫病,都丢在这里,尸体堆积,大概已经被冲进长江了去了。”
广晟这才发现,这处乱葬岗靠着江面一处旋弯,尸体若是垒高了就容易滑下去,被江水卷走吞噬。
如郡她身受重伤,又失去知觉陷入假死,若是被冲入长江,绝无生还的机会!
他惊怒交加,颤抖着身子到处搜寻,直到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大地,这才精疲力竭的跪倒在地,眼中落下了一滴滴的眼泪。
那不是无色晶莹的,是染着血的致恸致悔……
“如郡,我让你相信我,你真的照着做了,没想到最后,葬送你性命的人,竟然是我!”
他十指紧紧的抠入地面砂石,渐渐的,鲜血染红,皮开肉绽,却也浑然不觉。
“啊——————”
他声嘶力竭的喊道,痛苦的低吼回荡在丘陵与江水之间。
江水滔滔向前,一如千百年间的每一个清晨。
八年后
永乐二十二年的秋天姗姗来迟,暑热的日子已经让北京城的人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迁都之后已经过了数年,虽然大家都觉得北平寒苦,不如南京繁华,可至少夏天还算凉快,没想到今年会如此邪性,加上最近时局惶惶不安,整个北平都不复往日的轻松自在。
济宁侯正院上房,窗前的绿叶被秋风吹得也半染黄红,萧索中透出凄凉之意,侯府上下却都暗暗传说:那是被侯爷手下的冤魂鲜血染红的。
这种恶毒谣言传入广晟耳中时,他正在对窗远眺,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甚至不准备追查和惩罚任何人。
“我觉得这谣言还挺有趣的……如果我杀的人鲜血就足以染红树叶,那宫里面死了两千多人,鲜血足够汪洋成海,染红京城每一寸地面了吧?”
广晟私下的毒舌实在是犀利,却让来访的堂妹如瑶面色微微发白,她好似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喉咙处一阵干呕,却是强忍住了。
“你也见到那场面了?”
广晟一愣之后若有所悟。
如瑶摇头不答,她喝了几口水才好些,兄妹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侯爷,不,二哥,他们都说皇上已经疯了。”
如瑶低声说道,想起自己在宫里撞见的场景,顿时眼圈都红了。
衣衫半褪露出雪白胴体的宫女,哀嚎着往外跑,身上满是炮烙的脓血和焦黑,她很快被宦官们追上,不顾她的疯狂挣扎拖了回去,血迹在地上淋漓一路……
残破的木箱里堆着三具尸体,灰白干瘪宛如骷髅,显然是渴死或是饿死的,小黄门们抬着运出去,脚步呆滞眼神死寂宛如亡灵。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声音却是带上了哭腔,“宫里到处都是死人,活人已经不像是人了……”
这一切的离奇恐怖,被朝野的人们称为“鱼吕之乱”,起因是几年前,朱棣爱重的权妃被人毒死,当时查出来是同为朝鲜贡女的吕美人让宦官老乡带了砒霜,当时吕美人和家人都被酷刑处决而死。
第三百五十九章 秘密
本来这已经成为往事,但今年七月,事情重新又起了波澜,两个宫女吵架,牵扯出吕美人的罪证竟然是一件冤案——她的同乡贾吕氏因为同姓同族要求吕美人照应,被她拒绝后怀恨在心故意诬陷。
狂怒之下的朱棣决定整肃宫廷,他将宫女和宦官们隔离开来,分别拷打讯问,很多人或是受刑恐惧,或是趁机报复,互相攀咬牵扯,事态宛如滚雪球一般急速扩大——最后居然招出了要谋杀皇帝的口供。
朱棣晚年本来就猜忌好杀,此时听到这么多耸人听闻的证词,更加失去理智,宫里因此被连坐杀害的人有两千多人。
如瑶在三次议亲失败后,彻底成了勋贵世家有名的不祥之身——她上一任未婚夫甚至才考上状元,就因为谋逆造反而身首异处,从此再没有人敢娶她。在迁都北平后,广晟曾经想在当地世家里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却被如瑶拒绝了,她做出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决定不再嫁人,跟随姑母学习医术,随后遇到宫里甄选,她竟然以女医第一的身份进宫当差。
这个决定让太夫人和沈熙沈源都措手不及,他们纷纷强烈阻挠,却被广晟拦下了,如瑶于是顺利入宫应选了。
“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久,被这么多长辈许给这个那个男人,这样随波逐流的日子,我已经不愿再过下去了——接下来,我要为自己而活!”
这是如瑶的心声,也是她的心愿,广晟没有理由不支持她!
如瑶平日里“不求上进”,不求闻达于妃嫔贵人中间,反而愿意给小宫女宦官们看病诊脉,她平时过得充实而平静,此时却是目睹这些残忍画面,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听说,皇帝每次都要亲自看着这些人被剐杀……”
她低声说道,嗓音里带上了哽咽。
广晟正要安慰她,却听院外似乎有人怒气冲冲的闯入,他的亲信牢牢拦住正门不让进,吵闹声越来越大。
如瑶正要告辞回避,广晟却已经听出是谁,他冷冷一笑道:“你不用走,都不是外人,又何必顾忌!”
“一个堂妹对你来说不是外人,对亲生的父亲却如此忤逆不孝!”
沈源高声怒骂着走了进来,眼睛都戴上了血丝,毫无平日的儒雅姿态。
他这几年也是仕途不顺,因为儿子成了锦衣卫的大首领,出于平衡考虑,皇帝就不可能再让他在御前草诏参赞了——父子之间,显然儿子更被皇帝看重,而他这个为人父亲的,就只能打落牙和血吞,黯然滚回翰林院坐冷板凳了。
这且不说,他的同僚却因为对缇骑鹰犬的厌恶,或者自命清高,纷纷对他敬而远之甚至出言嘲讽,而广晟的手下在他示意下,也丝毫不给他面子,给了他几次难堪,沈源的日子简直可说是四面楚歌,处处碰壁。
“你忤逆不孝也就罢了,为父还能抱着宽仁之心包容,可你却是不知好歹,竟然敢在太子的宴席上抓人——你自己想死就算了,还要拖累我们一家人!!我是前世造孽才生了你这畜生!”
沈源眼中冒出强烈的憎恶光芒,骂出的言语简直是刻毒疯狂。
他刚刚在夏元吉等人的邀请下参加了太子在宫外举行的私宴,太子并不嫌他势小位卑,反而执了他的手,亲切和煦的问长问短,还许诺要替他在太常寺找个好差事。
沈源也不是毛头小子,内心深处也是知道:即使太子有礼贤下士的美名,但他如此看重自己,只怕还是因为广晟这个逆子!
这个念头宛如野火一般萦绕在他内心深处,却让他更加嫉恨交加——做父亲的竟然要靠儿子的荫佑,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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