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赢朝的官员,一定能够消除她的罪籍,一定能够救她。
众人惊诧的眼神,护卫们警惕的姿态,都阻拦不了石飞仙的激动,她觉得自己从未跑得这么快过,也从未像现在紧张过。
然而就在她即将靠近时,两个带刀的衙役拦住了她……
“这位婶子,请问你有什么冤屈,可以先告诉我们,我们替你转达。”
“婶子?”石飞仙如遭雷击般看着说话的衙役,这个衙役长着圆脸,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她摸着自己的脸,她竟是到了被人叫婶儿的年龄吗?
她抬头再看,发现谢启临竟然越行越远,只好匆匆道:“我是你们大人的旧识,请两位差爷让我与谢大人见上一面。”
“旧识?”小衙役怀疑的看着石飞仙,这个女人穿着粗布衣服,像是服苦役的罪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他们家大人是旧识?
见衙役不相信她的话,石飞仙焦急道:“我真的是你们家大人旧识,不信你们去问他,是不是认识石飞仙?”
贵族女子的名字,一般不会告诉身份低贱的男人,但现如今她已经落得如此下场,哪还会在意名字不名字?
见石飞仙如此信誓旦旦的模样,衙役勉强点头道:“你现在这里等着,待我去问问。”
“谢谢,谢谢。”石飞仙连连道谢,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粗糙的手掌磨疼了她的眼眶。
谢启临打算去郊外看一看今年农作物的长势,听衙差叫住自己,他让马儿停下,低头看着拱手站在自己面前的衙役,“怎么了?”
“大人,有位妇人自称是您的旧识,希望见您一面。”
“旧识?”谢启临皱起眉头,回头忘了眼身后,远远瞧见被衙役拦着的灰衣妇人,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人,便摇头道,“我在西州并没有认识的故人。”
衙役闻言准备退下,可是想到那个妇人哀求的眼神,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她说自己叫石飞仙,您一定认识她。”
石飞仙?!
这个深埋在记忆中,很久不曾出现过的名字,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十七八岁的衙役说出来,让谢启临有种荒诞之感。他回头看了眼那个妇人,沉默片刻:“带她过来。”
灰衣妇人渐渐走近,谢启临看着她沧桑的模样,沉默良久:“石姑娘。”
石飞仙看着端坐在马背上的谢启临,有些局促的捏了捏灰布裙摆,她身上的衣服是统一配发的,站在身着官袍的谢启临面前,忽然觉得尴尬万分。
“见过谢大人。”她福了福身,虽然多年没有讲究这些礼仪,但是刻印进骨子里的这份优雅,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洗去的。
传话的衙役惊讶地看着两人,原来真的是旧识,这个妇人不知是什么身份,行礼的样子与别家的女子就是不同。
“石姑娘这些年可好?”谢启临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一步出八脚迈的贵族小姐,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他看了眼四周的百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石姑娘到茶楼一叙。”
石飞仙沉默地点头。
两人进了茶楼,谢启临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石飞仙突然想到,当年她也喜欢挑靠窗的位置坐,每次谢启临与她论诗,也会挑景色好,窗户宽敞的包间,等着她的到来。
很快差点上桌,谢启临为石飞仙倒了一杯茶,“西州并没有好茶,希望石姑娘不要在意。”
“我如今能喝上一口干净水便感激不已,又怎么会挑剔茶叶好坏。”石飞仙伸手去端茶,一双粗糙的手暴露在谢启临眼前。
他移开视线,转头看着窗外,远处是绵延的黄土墙,还有漫天的风沙。
“我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石飞仙察觉到谢启临有些冷淡的态度,局促一笑,“我哥还有姐姐好吗?”她听说前朝太子禅位给了容瑕,这种情况下,容瑕绝对不能杀了废太子,她姐是废太子的发妻,就算失去了自由,日子也会比她现在好过。
谢启临转头看她,半晌后道:“石大人很好,现在领了太常寺卿一职,虽然算不上显赫,但也颇受人敬畏。”
“那……他成亲了没有?”
谢启临摇头:“抱歉,我并没有听到石大人成亲的消息。”
“是、是吗,”石飞仙有些迷茫,她捧着茶喝了一口,抿了抿有些干的唇,“那我姐呢?”
谢启临沉默片刻,扭头不去看石飞仙的神情:“令姐派人刺杀皇后,陛下与和亲王震怒,被和亲王休弃。后因石大人求情,皇后饶了她一命,但是令姐跟令兄回去后,便自杀而亡了。”
“自杀……”石飞仙怔忪良久,抹去脸上的泪,“她倒是比我有勇气。”
她忽然不想再开口求谢启临救她了,如今就算她消去罪籍又能如何,难道当年她与京城那些人的旧怨,也能一笔勾销么?
难道京城那些人,就能忘记她与当朝皇后有过嫌隙吗?即便班婳不会在意这些,那些急于讨好班婳的人,也会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拿欺辱她作乐。平白牵连哥哥,给他的仕途增添麻烦。
她在京城中待了那么多年,又怎么会不明白京城里那些人的心思。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也做过这样的事。
“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紧紧捏着茶杯,这样让她更有底气一些,“当年不想让你娶班婳的人太多,我跟着推波助澜,害了你们家,对不起。”
谢启临闭了闭眼,掩饰住心底的情绪:“怪只怪我,虚荣又得意,若……”
若他像容瑕那般坚定,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能保持坚定不移的态度,他与班婳的婚约,也不会以那样尴尬的方式收场。
他自以为的清高,自以为的瞧不起班婳,不过是因为心底的不安与自卑,他怕自己抓不住班婳,怕自己配不上她,所以迫不及待的展示出自己的自尊,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不是他谢启临抓不住班乡君,而是他瞧不上她,不想娶她。
他喜欢才华横溢,温柔似水的女子,这一切都是班婳没有的。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差点相信,他只喜欢才华横溢的女子,拒绝去想班婳的好,也拒绝接受自己与班婳在一起时,那无处安放的心,以及总是不知道怎么摆放的双手。
那时候的他太年轻,不知道这就□□心萌动,不知道这就是面对喜欢之人的羞涩。
待他终于明白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我来西州的时候,身上没有换洗的衣物,也没有讨好衙役的银两,甚至没有一粒干粮,”石飞仙把有些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所有人避我如蛇蝎,只有一人派手下送来了一个包裹,并说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她虽然没说自己是谁,但是那个护卫的言行打扮,仍旧让我想到了一个人。”石飞仙嗤笑一声,“是班婳。”
谢启临不自觉看向石飞仙,想要从她口中,听到更多关于班婳的事情。
注意到他这个眼神,石飞仙苦笑:“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与她自小就看不顺眼。十几年前,我甚至安排小宫女引她去了结冰的荷花池,想要她死在冰下。”
谢启临面色微变,那时候的石飞仙才多大,十岁?十一岁?
“怎么,没有想到我是这样的女人?”石飞仙轻笑一声,她再也不用维持自己温柔的假象,竟觉得十分畅快,若是那个时候班婳便死了,后面还会不会有这么多事情惹出来?
“明明一切都已经计划好,却忽然冒出了容瑕,”石飞仙自嘲,“让我安排好的人,无法再下手。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向来规规矩矩的容瑕,竟会在宫宴上离席,还刚好与班婳遇见?”
“为什么?”谢启临看着石飞仙,“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的年龄,你为何这么恨她?”
“你竟然真的信了?”石飞仙嗤笑,“看来我在你的心中,就是这样的女人吧。”
谢启临没有言语。
“我实话告诉你,想要杀班婳的不是我,而是容瑕生母林氏,”石飞仙冷笑,“林氏对德宁大长公主恨得铭心刻骨,连带着班婳也一并恨上了。我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真相而已。”
林氏恨着班家人,她的儿子却娶了大长公主的孙女,并且视若珍宝,不知林氏九泉之下,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谢启临没有想到当年还会有这么一场生死危机,若那个时候容瑕没有出现,班婳……会不会已经死在了冷冰冰的水中?
“石姑娘……”他喉咙有些发干,“下个月我要回京中叙职,你有没有信件需要我带回去的?”
“信件……”石飞仙沉默半晌,徐徐摇头,“石家早已经覆灭,我哥在京中并不容易,就让他以为我死了,这样对他对我就好。”
桌上安静下来,良久后,谢启临点头:“我知道了。”
“多谢谢大人招待,我也该回去了。”石飞仙站起身,朝谢启临福了福,“告辞。”
“石姑娘,”谢启临叫住石飞仙,“芸娘,是不是你安排过来,接近我的?”
石飞仙脚步微顿,“她不是我的人,但我安排过人引导你,让你以为只有跟芸娘私奔,才能彰显出你的气节。”
过往那段谈诗论词的风雅时光,撕开外面的文雅,内里满是算计,难堪得让谢启临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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