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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宫情史 (未晏斋)


  秋闱一过,取仕八十人,完颜绰在他们的卷子上一个个打圈儿,然后拿给王药看:“佶屈聱牙,根本看不懂写的啥玩意儿。就这个卖弄文采的东西,也能选出人才?”
  王药笑道:“会写没实才,和会说没能耐的人一样,肯定占了不少;但各方面聪明的人,文辞或雅驯,或张扬,或稳实,也看得出来。再者,你得这么想:天下造反的人无外乎三类:一类连活都活不下去了,横竖是死,不如揭竿起义;一类离权力太近,日日被野心撩拨,胆大点的就想着赌一赌天命;还有一类怀才不遇,虽然胆子不大,却能给前两类人出谋划策,以期身前身后名。”
  “你现在用科举把这第三类人纳入彀中,有才华的为你所用,才华不够的给个教职也花不了几石俸米。治民治得好,就不生民变;分散贵室权利,就遏制野心;汉人在你这儿,自知是二等民族,也不敢猖狂——就像我似的。”他最后故作委屈地挤挤眼。
  完颜绰“噗嗤”一笑,伸手推他的头:“前面宛若有些道理,后头拿你自己作譬,我就知道是假话了!”
  这当然是故意说着气气他的,而且也知道他必然不会真生气。他果然故意皱着眉:“怎么是假话呢?你看我恨不得把一颗心剜出来给你看。”说着,就拉开了前襟。
  然后呢,不是她滚到他怀里笑作一团,就是他饿虎一样扑过来,“逼”着她听他的真心。再然后,伺候在外厅的宫女宦官都很默契地打好热水,关上门离开了。
  

  ☆、11.11

  上京为夏国五都之首,南边一片是汉城,城门上张贴着录仕的皇榜。自然是欢喜有之,沮丧亦有之。一位大约是名落孙山的仕子, 摇摇头自我解嘲道:“也好。真入了朝廷, 进了南院,也不知道怎么做事。到底并非一族, 一切还难说。福兮祸所伏。”转脸看看旁边一位,皮笑肉不笑地说:“哦哟,忘了恭喜贺喜。黄大才子中式, 今日可要请我喝酒?”
  边上那位相貌平庸, 却生了一对极亮的眼睛,颇为傲慢地瞥了瞥发话的人, 笑道:“兄莫要吃味。小弟原本就写过小曲儿:‘摇头摆尾, 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唐宗宋祖是哪朝皇帝?只叫他占据高堂, 也是这朝廷的晦气!’这北边朝廷,哪是以会三五句明经用人的?”
  被讥刺那位顿时头脸发红, 冷笑道:“尊驾自然是要高就的了,瞧不起我等少明经也是正理。只不知尊驾腹中那些杂学,可攀得起太后的凤床?”
  其余看热闹的人哄堂,而中式的那位虽然有些薄怒,却也没有跌架子:“我们临安人才辈出,你妒忌也无用。”
  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转头一看,背后一个面貌温煦而俊朗的青年男人,幞头齐整,一身简单直裰,露出雪白的领子和袖口,唯有腰间佩一把镶玉的短剑,与他人颇不相同。那人挑眉笑道:“原来你也是临安人?既然高中,虽说素昧谋面,但我作为乡党,想请你摆两杯作为贺喜。可否给个薄面?”
  两个人顿时视周围如无人,趾高气昂从城门离去。
  汉城中很多汉家风格的小酒馆,现在承平年份,还挺热闹。两个人觅了一间齐楚小阁儿,叫了些茴香烂豆、糟青鱼、蓑衣饼之类的临安乡肴,就着羊羔儿酒,对饮起来。知己朋友不问来处,正是风流名士的一贯做派。两个人喝到三巡,中式的那个才问道:“尊驾还不知怎么称呼?”
  对面那位笑了笑:“王却疾。”
  “久仰”“幸会”之类常见的辞藻,一个都没有听到,倒是见那人笑着挠挠头:“我到夏国的日子短,认识的人少。不过瞧你是个善面相,想来值得一交。”
  王却疾自然就是王药,他笑道:“嘉铭老弟是性情中人。我略长半岁,就僭越地自称一声‘愚兄’,请不要见怪。”
  中式这位姓黄,单字名为“鼎”,字“嘉铭”,羊羔酒的后劲正在脑子里起劲,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眨眨眼睛说:“王兄见笑了。王兄也是这一闱的?”
  王药抿嘴笑笑摇着头:“我不过是个布衣。”
  黄鼎打量着王药,论打扮,确实是完完全全布衣的模样,但是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的气度不是一般的读书仕子,说放诞又有些老成,说老成又觉得洒脱。不过酒水上头,也想不到太多,聊了几句科考的事,又劝道:“我瞧王兄也是念过诗书的人。如今夏国有招纳贤才的意思,尤为重视汉人,兄不妨下场试一试。听说这头一闱会特别得到重用,你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在故国不得志,难道就甘心埋没自己了?”
  他的话也有点多,握着酒杯叹气,一会儿谈晋国官场和科场的积弊,一会儿又说两国和解的局势,最后道:“读书人所求何事?一肚子经世济国的才华别给虚掷掉!下场前,也有人跟我说什么华夷,我说:君子只求知遇,说什么华夷!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王猛之助苻坚,张宾之助石勒,崔浩之助拓跋,民心归化,以汉制传胡邦,难道又不是善政?”
  王药微微笑道:“君子明势取道,并不为过。只是这颗心,不是所有人都能懂。”他喝得也不少,但并不见醉色,最后倒是黄鼎醉倒了,王药悄悄放下铜钱,结账离去。
  他一路策马,来到上京宫里。此刻已经是傍晚,朝臣均已下值,宫女宦官们在甬道里忙忙碌碌。他轻车熟路来到太后所居的宣德殿侧殿里,阿菩见到他,低声笑道:“可算回来了!太后都叫人问了宫门多少遍了,再迟,只怕有人要挨板子了。”
  侧殿里也分好多间。此刻完颜绰正在梢间里用膳,席面摆开,用了八个碟子四个碗,和晋国中等品级的大臣家日常吃饭差不多。她支颐侧坐,皱着眉满脸不高兴,正在对着其中一盘炙牛舌挑三拣四,直到瞟见王药来了,脸上的不快才淡去了几分,但是仍然没有好声气:“一进来就一股酒气!那时候不知谁说要戒酒的!”
  王药笑道:“奉懿旨饮酒嘛。再说,那时候戒酒,是因为北边遭灾,今年四处大熟,粮仓一下子都满了;牛羊的数量增加了三成,草谷也充足。我再不开戒,也对不起上苍给的风调雨顺好年景了。”
  完颜绰嗤之以鼻:“油嘴滑舌,就会找理由!”但脸上漾上笑意,那盘炙牛舌也不挑拣了,招手道:“过来伺候我用膳。”
  说是“伺候”,其实两个人并头偶坐,不过你夹给我一筷,我喂给你一匙,这种种的腻歪模样,外人估计是看不下去的。“这牛舌炙烤得香嫩,你多吃点!”
  王药摸着肚子:“下午已经喝了一顿酒,至少下肚了半碟子茴香豆,三块油滋滋的蓑衣饼,实在吃不下了。”
  完颜绰不依不饶把一筷子牛舌塞他嘴里:“又馋你的家乡菜!我这里的美味抓不住你的肠胃么?”
  “乡愁这东西……”王药慢慢嚼着鲜嫩多汁的炙牛舌,说道,“哪怕是最随常的细物,也能勾得起来。”他见完颜绰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忙又说:“所以,我吃点家乡菜,聊解思乡之苦,也就够了。换一面说,若是你到江南,到临安,或许开始也会新奇,也喜欢那里的美景,但是过一个潮唧唧的黄梅天,看着到处起霉斑、长蘑菇;再过一个阴丝丝的冬天,湿湿的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你就会觉得哪怕是冷,也还是上京的冬天冷得坦荡。”
  他譬解了半天:“可架不住我还是会记起,这就是乡愁吧。”
  完颜绰最远也不过去过秦地和应州,又都是自己的地盘,对他所说的乡愁实在难以感同身受,不过长蘑菇的黄梅天和冷得阴丝丝、潮唧唧的冬季,确实听着喜欢不起来,她“哼”一声道:“别故意夸张。不就是告诉我‘临安不好,没事儿别打过去,咱这地方最不错,呆呆得了!’”
  王药“噗嗤”一笑,夹了一筷子姜蓉红枣煨山鸡到完颜绰盘子里,催促道:“秋季已经开始冷了,吃些暖性的东西。”又在食案上巡睃了一番,质问道:“我指名要御厨做的四物羊肉汤怎么没看见?”
  完颜绰一副小姑娘不肯好好吃饭的模样,撒赖道:“山鸡片也就够够的了,姜蓉辣的,红枣甜的,煨出汤来不知是什么怪味,我才不要吃!还有四物羊肉汤,全是药味,哪有炙羊肉好吃!我叫御厨撤了喂狗——喏,连我养的猎狗都不吃!”
  她养的猎狗,比一般人吃得还金贵,带着清苦味的药膳自然不入“狗”眼。但是王药不依,反正内里无人,便把她抓过来裹在怀里,不轻不重抽两下屁股,斥道:“那么好的东西喂狗!不听话!”
  她也只心甘情愿给他这样调情般打打,顿时娇滴滴倒在他怀里,嚷嚷着疼了,叫给揉揉。这一揉自然就不对劲了,一个开始发硬,一个则开始发软,两双眸子对上,亮闪闪都是奸_情。好在外头传膳的宦官在关着的门口问道:“太后要的酥酪到了,可送进来?”
  “不送。”
  “送。”
  同时响起来。
  宦官当然听太后的,转眼把一大碗冰涔涔的酥酪端了进来。酥酪雪白,缭绕着淡淡的水雾,上头堆放着各色水果。两个人在人前还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完颜绰对那宦官道:“你先别走,我要什么你随时伺候。”得意地挑了王药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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