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踉跄地推进去跪倒,双手从肩部开始被反缚着,完全无法控制平衡,胸口绑得太紧,呼吸间都会疼痛。推他进去的那禁卫大约看到了什么,慌忙退了出去。王药努力抬起头,看见只穿着中单的皇后,露出一大片脖颈,仿佛也不在意,翘着脚抱胸坐着,看都不看他一眼。
皇后穿得这样单薄……王药低下头,不敢去看她,勉勉强强向帝后问了安。
萧邑澄浑若不见皇后衣冠不整的模样,手哆嗦着,几次张嘴,却又不好意思问话。倒是完颜绰耐不得了,“刷”地一声站起来:“陛下不好意思问,我来问。反正我没做过的事,我不怕。”
王药听见她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王药,太后非说我们俩有染,说我提拔你,都是出于私心。你就说有没有吧!”
这简直就是暗示。王药定了定神,把身子伏得更低,口齿清晰、毫无畏怯地回答:“无稽之谈!”
萧邑澄皱着眉,仿佛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他们俩配合得天_衣无缝,只是似乎太完美了。王药连乍闻此事时的惊惶都没有。萧邑澄伸手指着他:“王药!你现在否认的干净,我倒不晓得,空穴如何来风?没缝的蛋怎么招苍蝇?你和皇后若是风马牛不相及,谁会无聊地把你们扯在一起?而且,说这话的人——”他及时闭住了嘴,心里对母亲重重怀疑,实在说不出来。
王药冷笑道:“陛下御极多年,也是好读史书的人。难道不知道后宫倾轧之事,无外乎诬陷以奸_情、巫蛊、叛乱三者?其间又最以奸_情之说捕风捉影,令人难堪,多有帝王因不堪其论,宁可错杀,而不问皂白。陛下杀王药不过是杀一下臣,但若因此罪于皇后,便是失臂膀,失心腹。我们南边俗语说:‘捉奸要在床’,倒不知向陛下告发之人,有何证据?”
萧邑澄沉吟片刻,说:“那朕倒问你,当时你从并州被俘虏,在狱中几个月都没有投诚,后来为何投诚?”
完颜绰亲自前去狱中劝降的事,一直很是机密,除了先帝、太后和她本人,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是王药却不敢断定有几人知道,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作为紧张思考的遮掩,终于心一横道:“臣在晋国,被父母出籍,被朝廷左迁,以不见容于世。之前尚有以身殉国的拙念,是故没有投降;后来……臣畏葸之心大作,想着人生在世,百年苦短,章台花柳,兰陵美酒,谁不足慰藉心灵?何必苦苦在狱中打熬?便……便降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王药在心里苦笑。完颜绰深知他的软肋,便是心底里仍然洗脱不去的文士傲骨。如今,他敢自污,敢做一个没品没格的小人,大约便是进步了吧?
萧邑澄手指支着下巴坐着,心里跃过无数的想法。没有捉奸在床,又没有证人,确实可以赖账。如果一层层彻查,从完颜绰身边的宫女开始酷刑责打,虽然有可能问出答案,但是一定也会闹得沸沸扬扬——他的母亲肯撕破他的脸,他作为皇帝,自己还是要脸的,闹得天下皆闻,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他瞥了瞥完颜绰:她昂然不动,依旧抱胸坐着,眼睛看都不看王药。两个人暌违了这么久,只觉得她今日格外美丽娇艳,豆绿色的中单,衬得那张脸白脸透红。他想起自己和她偷情的时候,也并没有嫌弃她已经是父亲的妃子。那么今天,如果还想留着完颜绰,不过是一床锦被遮盖,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
他杀气腾腾的目光重新投向王药:倒有一个法子可以不论真假,先洗脱完颜绰身上泼的污水,同时也就抹走了自己头顶的绿云。萧邑澄从腰里解下随身的匕首,对完颜绰冷冷道:“既然你坚决否认,我姑且信你。那么,王药不过是一个受恩的战俘,今日就是用他的血来洗刷你的耻辱,也算他得其所用了。”
匕首“叮当”丢下了地,刀刃上的青光让完颜绰周身发冷。而皇帝的声音更冷:“你杀了他,我就信你!”
原来他给的是这样的选择,完颜绰默默地蹲下身,捡起了匕首,刀柄是楠木雕刻的,金灿灿的镶着宝石,入手润滑细腻,带着淡淡的香味。求饶罢,可以有说辞……她的目光瞥了瞥高坐的皇帝,立刻打消了念头,这会儿没有什么大道理能说动他,他疑心重重,唯恐自己不能入彀。
王药捆着,她的力气也不足以刺杀虎视眈眈的皇帝。她只有选择杀掉王药,自己求得怜悯,独活于世;或者拒绝动手,与王药同生共死,好好羞辱皇帝。
不能蹲在地上太久。拖延也永远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完颜绰拿起匕首,面无表情,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弑君
王药看着完颜绰提着匕首,一步步地走过来。能不受酷刑而一刀毙命,或许这是自己最好的一条路了。皇帝的视线被完颜绰的背挡着,王药面对着完颜绰, 冲着她微微一笑, 坦然得很,脖颈仰起来, 喉结连滑动都没有,准备慨然就死。
皇帝就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完颜绰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拿着匕首, 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王药。王药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眼中雾蒙蒙的泪水。刀刃闪着寒光, 可她的表情却是如此的温柔,那无法说出口的情意, 让王药觉得就算此时死在她的刀下, 也未尝不是一种侥幸。
王药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死亡。可完颜绰却在他面前带着嘲讽说:“王药, 你不敢睁着眼睛吗?”
王药蓦地睁开眼:眼前的女子,离他很近很近, 眼睛中的机心袒露无遗。如果说眸子会说话,完颜绰的眸子,水光脉脉,简直在向他谈情说爱,又像在告诫他什么。
王药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完颜绰很快把那柄匕首向他的脖子挥来,刀影仿佛变得很慢,王药眼睛都没有眨,已经准备好了接受那窒息和疼痛。
但是没有痛。
他反而倒觉得,肩膀和胸口上的束缚一下子松开了,他是被一条绳子捆缚的,所以他一动弹,身上的其他束缚也随即松开了。“快!”完颜绰只说了一个字,一撒手,那把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几乎来不及细想,王药已经看到完颜绰被扑过来的皇帝狠狠地掐住了脖子。
王药听见皇帝狠狠的声音:“你不杀他?!你敢背叛我?!你这是自己找死!”
而完颜绰顿时说不出话,两只手在空中舞动了两下,死死地抓住了萧邑澄的双腕,掐得他皮肤都渗出血来。她的眼神仿佛还在告诫王药——“快”!
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根本来不及思考。趁皇帝还没有叫外头人,王药的本能,就是拾起地上的匕首,扑过去,削在了皇帝的咽喉。
萧邑澄欲要抵挡,完颜绰的双手掐得那么紧,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而王药的动作亦是出乎他想象的迅捷灵敏,避开完颜绰的头脸,一刀中鹄。鲜血瞬间喷涌出来。皇帝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的手离开了完颜绰的脖子,捂住了自己喷血的颈部。可惜已经晚了,他的气管被鲜血呛住了,人已经根本站立不住,也说不出话,一下子摔在地上,“轰”的一响。
王药的理智,这时候才回来。弑君重罪,他怕是再无回头之路了。从死亡线上回来,又再次回去,简直是个嘲讽!可看到完颜绰闪着胜利者之光的眼睛,王药只是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倒也还不算亏。他对着这位被掐得脸色煞白、连连咳嗽的女子说:“你傻呀!外头是渤海王带着陛下的斡鲁朵,等着护驾。我哪里逃得出生天?你何必帮我?”
看来他已经在坐等死亡,完颜绰却笑道:“你急什么?我们的战争还没好呢!外头那一波你晓得的,确实是皇帝的私属,可是怕什么呢?你看,他们有谁能够护驾?这个地方,皇帝不叫,谁敢随便进来?”她穿着里衣,胸脯半露,却无所谓得很,挑衅地看看外头,仿佛在说:“谁敢进来?不怕陛下戳瞎了他的眼睛?”
外头有小小的骚动。这么多斡鲁朵士卒,还有一个渤海王,真等到发现不对劲而涌进来一通乱战,皇后是不是衣冠不整也就不重要了。
完颜绰随手取过皇帝喝剩的半盏残茶,往火盆里洒了点,烟雾瞬间腾了上来,呛得她咳了两声,又满意地看着迷迷蒙蒙的这片庄严殿宇。
“禁军那里,我也安排了的,若是斡鲁朵的人不听话,宫门到这里有好几处可以避险藏身。但是,要用‘勤王’的名号,须待有人做替罪羊才说得通。”她语气沉沉,凝视着王药的眼睛,确保他听懂了,“你准备好了!咱们必须得一击制胜,否则,就再也没有生路了。”
她努嘴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又用一双沾着萧邑澄鲜血的素手,轻轻地按在王药的胸膛上,使彼此都有一种安全感。她几乎要依偎过来,柔声地说:“王药,下面我就靠你了。”
这声音仿佛是情侣之间在温柔地谈情说爱,完全不似是决定生离死别的瞬间。
王药明白过来,完颜绰一开始就做出了孤注一掷的选择:当她选择了割开绑住王药的绳子,她就等于把自己和王药绑到一起,共同对抗皇帝了。这是以生命作为代价的投名状,也是以生命作为代价的赌博——她打了一个弥天大赌,选择了他作为对家,亦是把他们的生死绑到了一起。